那刘管事应了一声“是”,便低头走了进来,先向苏寿和刘氏行了礼,又对苏家三兄弟方向拱了拱手,算是见礼,然后才禀道:
“大官人,大娘子,眉州新到的一批玻璃器和玉瓷已入库,只是清点时发现,有两箱玻璃器在途中因颠簸略有破损,恐影响售卖,请示下该如何处置?”
刘氏闻言,柳眉微蹙,放下茶壶,问道:“破损几何?可还影响整体观感?”
“约莫一成左右,主要是边角磕碰,倒是不影响使用,但,确有不美。”刘管事回答得十分具体。
刘氏略一思忖,便果断吩咐:“将破损明显的拣选出来,送到水泥作坊那边,重新烧制成简单器皿。”
“轻微破损的,作为次一等品,降价一成,在店内设区明码标价售卖,但要向客人说明瑕疵所在,诚信为本。”
“另外,写信给眉州本家工坊,建议他们日后在装箱时,于货物间隙多填充些软草或碎纸,以防路途遥远,颠簸受损。就按此去办吧。”
“是,娘子!”刘管事领命,又补充道,“还有,宣和红茶,蒲家商号新增的五十担,价格想压半成,您看……”
刘氏轻哼一声:“告诉他们,宣和红茶供不应求,能给他们匀五十但,已是看在他们是老主顾的份上,价格少半成绝无可能!”
“若他们不要,自有大把蕃商等着。若明日不给个准话,这五十担就供给其他排队的客商了。”
“小人明白了。”刘管事心领神会,躬身退下,自去办事。
这一番处置事务,快刀斩乱麻,条理清晰,命令干脆,毫不拖泥带水,竟比许多男子还要雷厉风行,看得苏迨目瞪口呆。
他自幼受中原礼教熏陶,何曾见过内宅妇人如此毫无避讳地接见外男?如此泼辣干练地处理外务?
苏寿看出苏迨的疑惑,笑着解释道:“岭南这边,与中原礼教之地不同,风气开放,男女之防远没有那么严苛。”
“尤其是这广州港,商贸繁盛,家中男丁时常出海或在外奔波,许多家业都由妇人执掌。”
“莫说在家中接见管事处理事务,便是女子因夫婿不在或不便,亲自上公堂代夫诉讼,与胥吏官吏据理力争,那也是常有的事。”1
苏过在一旁点头附和:“确是如此,二哥,我们上次随父亲来时便见识过了。广府女子多能干,并非局限于内帷。”
苏遁也微笑道:“刘娘子与寿哥儿伉俪同心,将家中产业打理得如此红火,正是巾帼不让须眉。”
刘氏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眉宇间更多的是自信与坦然,笑道:“小叔莫要取笑。不过是夫君信任,妾身便帮着分担些琐碎,哪敢当得您如此夸奖,叔叔们别嫌弃我失礼才好。”
说着话锋一转,向三兄弟发出邀请,“若三位叔叔得空,可否赏光到妾身娘家坐坐?”
“家父最是敬仰苏大学士的学问人品,若是得知能邀请到大学士的郎君过府一叙,不知要开心成什么样子呢!”
苏迨和苏过闻言,面露迟疑,觉得刘家毕竟有“番邦”血统,与之交往,怕被小人猜度造谣,有害父亲。
苏寿见状,也在一旁极力帮腔:“二叔,三叔,刘老丈确是真心仰慕二叔翁学问,为人也极是热情好客。既然内子盛情相邀,不如便去坐坐,也好让刘老丈一偿夙愿。”
见苏寿也这么说,苏迨和苏过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点头应承下来:“既如此,那明日便叨扰了。”
再如何,刘氏已嫁入苏家,便算骨肉至亲,去姻亲家中作客,别人应该挑不出骨头来吧?
苏遁想了想,开口道:“不知刘家与番长辛押陁(tuo)罗关系如何?请否请动辛押陁罗明日一同赴宴?我有些事想当面问问番长。”2
苏寿笑道:“四叔你可找对人了!刘家祖上与辛押陁罗家在大食勿巡(阿曼)本属同族,世代交好。”
“我与内子,便是在番长府上相识的,又由番长做媒的。”
“况且,辛押陁罗感念三叔翁(苏辙)当年在户部任上,明察秋毫,秉公处理了有人诬告他海外身死、意图谋夺其百万家财的‘户绝’案,保全了他的家业,一直对咱们苏家感恩戴德。”3
“若知四叔想见他,他必然也是高兴至极,扫榻相迎!”
事情便这般说定。刘氏见目的达成,笑容愈发灿烂,热情地招呼众人移步花厅用膳,晚宴自是另一番宾主尽欢的景象。
吃过晚饭,苏家三兄弟便在各自房中,再次检查整理明日要上交的一应士籍文书。
首先,是家状,家状需要写明应举人姓名、字号、小名、年甲、乡贯、三代、所习经赋、娶妻姓氏、举数等。
比如苏遁的家状为:苏遁,无字,小名干儿。年十四,九月二十七日生。外氏王。兄弟四人。一举。曾祖序,故,不仕,累赠职方员外郎;祖洵,故,曾任霸州文安县主簿,追赠光禄寺丞;父轼,见任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本贯眉州眉山县,父为户。4
苏迨和苏过的家状相似,不过他们都是二次参加发解试,举数要写“二举”,并且要写上娶妻姓氏——娶[欧阳氏]、娶[范氏]。
家状除请解时需要缴纳之外,考试答卷时也要在卷首重写一遍。
第二份要缴纳的文书,是保状。
乡邻着押保结,于科举条制并无违碍,方许纳卷。
取解进士、诸科举人,每3人以上20人以下为一保,国子监、开封府五人以上为一保。
结保的人中,还必须有“曾到省举人”作为“保头”,也就是曾经解试合格发解参加过省试的举人。
如果实在找不到这样的保人,也可以由本地官员作保。
当然,官员愿不愿意帮你做保,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苏家三兄弟不用烦恼这个问题,苏迨、苏过都曾参加过元佑五年两浙路的发解试,元佑六年的省试(礼部试),两人都可以作为“保头”。
三人互相结保,保书也是一早写好了的:
苏迨、苏过、苏遁等三人今为一保,委是正身,非冒名顶替,各无隐忧匿服丧,品行端正,未犯刑责,并不是倡优之家及放浪之人并父祖曾犯十恶死罪经断之家,及不是患废疾并犯十恶、奸盗经配、窃盗刺字,亦不是曾充吏人、犯赃至徒之人。
委是依得贡举条制,并无诸般违碍诈冒。若有违犯,甘罪无词。谨状。
绍圣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广南东路处乡贡举人苏迨、苏过、苏遁状5
除纳家状、保状之外,还需要准备试纸。
此试纸非彼试纸,而是考试用纸。
是的,为了节省公家成本,考试用的试纸,需要考生自己缴纳。
咱们大宋就是这么抠门。
当然,试纸上交后,会被入库封锁、检勘,然后重新编排,不会让上交的试纸回到本考生手中,产生作弊的可能。
但,谁又能说完全没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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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楶(jié)广州州府移学记(写于绍圣三年1096年七月六日)“又其俗喜游乐,不耻争斗,妇代其夫诉讼,足蹑公庭,如在其室家,诡辞巧辩,喧啧诞谩,被鞭笞而去者,无日无之。”
宋人庄绰《鸡肋编》“广州家家以篾为门,人食槟榔,唾地如血。北人嘲之曰:‘人人皆吐血,家家尽篾门。’又妇女凶悍,喜斗讼,虽遭刑责,而不畏耻,寝陋尤甚。”
2朱彧(yu)崇宁年间(1102-1106)随父宦游广州,写下《萍洲可谈》:广州蕃坊,海外诸国人聚居,置蕃长一人,管勾蕃坊公事,专切招邀蕃商入贡,用蕃官为之,巾袍履笏如华人。蕃人有罪,诣广州鞫实,送蕃坊行遣。
3苏辙《龙川略志》卷五《辨人告户绝事》记录了蕃商辛押陁罗还蕃后,被传为其国主所诛,由养子主持家事,其家赀数百万缗,引发广州官员觊觎,苏辙主持公道的故事,有兴趣的可以查着看看原文,后面也会讲的。
百万缗就是百万贯,北宋全国税收最好的时候也就6000万贯。这个番长辛押陁罗是真的真的很有钱。
4参考文天祥家状
文天祥,字宋瑞,小名云孙,小字从龙。第千一,偏侍下。年二十,五月二日丑时生。外氏曾。治赋,一举。弟璧,同奏名天麟。娶[欧阳氏]。曾祖安世,祖时用,父仪。本贯吉州庐陵县,父为户。
5本章介绍的家状、保状、试纸制度,均参考《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