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回茶,歇息得差不多了,苏寿便对那表演茶艺的女使吩咐道:
“去将琉璃也叫来。这段时间,你们二人便不用在店里当值了,专心跟着我这三位叔叔回宅邸,贴身伺候起居。”
那名叫琳琅的女使闻言,眼中立时闪过一丝喜色,一双美目朝苏家三兄弟,主要是苏迨、苏过望了过来,眸光流转、含羞带怯。
躬身娇滴滴应了声“是”,便要退下。
苏迨见状,连忙摆手:“寿哥儿,万万不可!我等此行是为科举备考,正当清心寡欲,苦读诗书,怎么沾染女色?”
苏过也连连摆手:“二哥说得是,使不得,绝对使不得!”
苏寿连忙解释:“两位叔叔有所不知,我那新妇刘氏,别的都好,就是心眼小些。家里原有的几个丫头,略平头正脸的都打发出去了。”
“如今府上剩下的,都是些粗手笨脚、不堪入目的。”
“我怕她们服侍不周,怠慢了叔叔们,这才想着派两个茶女去照顾你们起居,并非那个意思……”
听了苏寿的解释,苏迨神色略显尴尬,但仍旧拒绝道:“寿哥,真不用费心。我们此行,身边已各带了一个小厮照料日常起居,尽够了。”
苏迨也连连点头:“让这两位娘子留在店里招呼客人,也能人尽其才。”
苏寿见两位叔叔态度坚决,并非客套,这才作罢,挥挥手让那面露失望之色的女使退下,笑道:“叔叔们志存高远,是侄儿考虑不周了。”
这一段小插曲过后,众人又在二楼稍坐片刻,便离开了“蜀来宝”。
苏寿引着苏迨一行人,又往前走了近一里路,才来到了一座青砖黛瓦的宅院前。
宅子毗邻一片碧波荡漾的水域,环境清幽,不远处,还能望见广州州学的学宫。
苏寿一边引着三人进门,一边介绍:“此处清静,往返考场也便利。三位叔叔考前若觉烦闷,还可到湖上泛舟,散散心。”
刚踏入前院,远远听得一个爽利清脆的女声传来:“可是三位叔叔到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年轻妇人牵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身后跟着两名侍女,自旁边偏院匆匆迎出。
那妇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上许多。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容貌,肌肤亮白,鼻梁高挺,眼窝微深,一双眸子大得惊人。
虽然黑发黑眸,仍是一股子掩饰不住的异域风情。
苏寿笑着向苏迨介绍:“这便是内子刘氏。此前去惠州拜见过二叔翁与三叔、四叔。”
又向刘氏介绍:“这位是二叔。”
刘氏连忙向苏迨行礼,笑语盈盈:“三位叔叔一路辛苦!侄媳未能远迎,还望叔叔们恕罪!”
她说着,又轻轻推了推身边的小姑娘,“岫儿,别愣着,快给三位叔公见礼。”
这小姑娘名叫苏岫,是苏寿前妻留下的。
苏岫乖巧地上前,像模像样地福了一礼,声音细弱:“岫儿见过大叔公、二叔公、小叔公。”
苏遁心里尴尬得抠脚趾,好吧,终于被当面叫“叔公”了。
双方厮见一番,苏寿和刘氏便热情地将三人请进了正厅,刘氏清脆爽利地吩咐身后的侍女,“快去把沏好的上品红茶端来,再让厨房把备下的点心果子都送上来!”
苏寿在一旁笑道:“你们侄媳妇是个急性子,家里家外一把抓,若有招呼不周的地方,叔叔们多担待。”
刘氏闻言,眼波流转,嗔了苏寿一眼,笑骂道:“就你会做好人!三位叔父是自家人,难道我还见外不成?”
说着又转向苏迨等人,“寿郎平日里在外头奔波,这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是妾身帮着打理些。”
“叔父们放心住下,不必为俗务烦心,只管安心备考!妾身定然妥帖安排,让叔叔们宾至如归!”
言谈爽利,举止大方,眉宇间透着一股精明干练,活脱脱一个“王熙凤”。
众人进入正厅落座,婢女奉上茶点。
苏遁仔细瞧了瞧,两个侍女,都是皮肤黧黑、身体瘦小,显然,是当地的“土蛮”。
两人相貌也是极为平庸,远不及“蜀来宝”店中茶女清秀。
苏遁不由心中不由暗笑,看来刘氏还是个和“王熙凤”一般的母老虎啊。
苏迨见刘氏并未离去,而是大喇喇陪坐谈话,不由大为吃惊。
前番拜见,是骨肉亲人初见的应有之义,可这样与外男陪坐,虽说是叔侄,也该避嫌呀!
难道这位侄媳妇果真是番邦人,不知中华礼节?
苏寿察言观色,主动问道:“二叔可是觉得,内子与寻常汉家女子略有不同?”
说着自行解释:“内子祖上确是大食(阿拉伯)人,迁居广州已历数代,多与汉人通婚。其父刘富公,是广州本地仅次于番长辛押陁罗的富豪,家资巨万,且于朝廷有功。”1
他细细道来:“熙宁年间,交趾(越南)犯境,朝廷曾遣刘富公作为使者,持诏前往真腊国(柬埔寨)宣谕,联络牵制。”2
“刘富公往来海上,颇历艰辛,功劳上报后,蒙先帝特批,授‘试将作监主簿’一职。”
“其后,刘富公还曾慷慨解囊,欲捐资修建州学,只可惜……”3
苏寿顿了顿,略带遗憾,“或因番商血统之故,此事被转运使叫停,未能竟全功。”4
“前几年,刘家又与宗室联了姻,内子兄长刘昭,娶了位宗室女,得了‘左班殿直’的官衔。”5
苏迨听这一番陈述,更是震惊不已。
自家侄子,竟然果真娶了位“番邦”之女?
如今宗室女,竟然也能嫁“番邦”之人了?
虽说“入华则华、入夷则夷”,可这终究是混淆祖宗血脉啊……
看着眼前的样貌明显带着异域特色的“侄媳妇”,苏迨的脑海里不由左右互博起来。
苏寿没看出苏迨的纠结,接着介绍起自家在广州的产业:
“咱们的‘蜀来宝’门店,主要做海商生意,出口玉瓷、玻璃、红茶、雪花蛋等。其中玉瓷、玻璃、红茶这三样核心货物,从眉州运来。”
“雪花蛋因长途运输易坏,便在本地开设了作坊制作。此外,香皂、草纸、水泥这几样,虽未设门店,但也开设了作坊,打通了渠道,直接供货给其他客商。”
他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刘氏,语气中带着欣慰与依赖:“产业渐多,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幸得内子出身海商世家,自小耳濡目染,于生意一道极为精通。”
“如今我们夫妻二人也算分工明确,我主要负责在外洽谈生意,拓展人脉渠道;内子则坐镇家中,核对各处账目,管理那几个作坊的大小事务。”
“若非她相助,这摊子怕是也撑不起来。”
众人正说话间,忽见一个青衣小帽的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到厅外廊下,垂手而立,似有事禀报,但见有客在,又有些犹豫。
刘氏眼风一扫便瞧见了,扬声道:“刘管事,可是码头仓库那边有事?进来说话,这里没有外人,都是自家老爷。”
语气自然,毫无避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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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历史上的广州番长辛押陁罗,和苏东坡、苏辙都有奇妙的联系,后文会讲到。
2《宋会要》:元丰元年七月五日,上批,昨朝廷以交蛮犯,顺令广州选募奉职刘富,赍诏往真腊国(柬埔寨)宣喻。闻往来海上,亦颇辅劳,可量酬赏。
3熙宁七年(1074)程矩撰《学田记》:郡人试将作监主簿刘富,居一日,趋拜(程师孟)墀下曰:“富有负郭不腆之土,而廪庾居舍卒,尝改治之,总其直与废,为钱百五十万,乞资于学官。
试将作监主簿是可以花钱买的虚职,不正式任职。
4《南海志》:郡人刘富纳赀献材,戮力以自效,殿堂廊序,始将完矣,转运陈安道鄙其庳陋,止富勿修。
5朱彧《萍州可谈·卷2》:“元佑间,广州蕃坊刘姓人娶宗女,官至左班殿直。刘死,宗女无子,其家争分财产,遣人挝登闻鼓,朝廷方悟宗女嫁夷部,因禁止之。”
这里的刘姓人,又在广州,又是夷部,极有可能就是史书中“往真腊国(柬埔寨)宣喻”的刘富,所以作者关联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