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添油加醋的细节,香艳又猥琐,迅速满足了市井小民的猎奇心理和对于官员隐私的窥探欲,流言如同长了腿一般在汴京城疯传。
赵君锡、贾易虽然没有耳闻,但明显发现了不对劲,同僚看他们的眼神带着几分古怪的怜悯和探究,甚至有人向赵君锡推荐壮阳秘方。
一番调查,一份粗糙印刷的小报,出现在贾易的书桌上,小报头条,赫然是——
《秘闻!贾御史与俏管家的书房夜话,断袖情深为哪般?》
内容极尽夸张渲染之能事,细节暧昧,情节逼真,比如深夜书房独处、赠予贴身之物、外出同车异常亲昵等等。
让人读了,觉得贾御史与俏管家若没一腿,简直天理难容!
虽然用了化名,但“弹劾秦观、“自幼丧父”、“俏管家等关键词,几乎是将标签贴在了贾易脸上。
贾易看完小报,气得几乎要吐血,再抬头看着眼前这位跟了自己十几年的管家:确实…面容白净,五官清秀。
管家被老爷看得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有些闪烁。
老爷,不会真的有那 “龙阳之好”吧?
这个细微的躲闪动作,在贾易此刻敏感异常的神经上狠狠拨了一下,他气得浑身发抖,将书桌上的东西全扫在地上:“滚!”
管家落荒而逃。
无耻!下流!是哪个杀才!哪个杀才散布这等污言秽语!
贾易咆哮着,却又无可奈何。
他下意识觉得这是来自苏家的报复,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就苏东坡那种“清高”的君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下作的事?
何况,真要去查,也根本没法查。
这种市井小报,来源繁杂,印刷、发行、售卖渠道都极为隐秘,更别提背后牵涉的这么多人,他有这个能力去查吗?
最可恨的是,这事,也没法子辟谣。
难道要告诉所有人,他贾易没有龙阳之好,跟管家是清白的?
那只会越描越黑,让笑话闹得更大!
甚至,如果他把管家辞了,别人只会觉得他“做贼心虚”;如果他不辞,别人更会觉得他“痴情不悔”……
他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粘稠肮脏的粪坑,越是挣扎,越是臭不可闻。
以往用来攻击政敌的、,此刻却成了反噬自身的毒药。
“啊!”贾易最终无能狂怒,发出土拔鼠的尖叫。
赵府,赵君锡发出同款尖叫。
他的书桌上,是贾易同款小报,小报的第二条刊登的正是他的“轶事”——
《惊!某赵姓御史难振雄风,迁怒才子,私通丑仆!》
将赵君锡描绘成一个因生理无能而心理变态、行为猥琐的可怜虫。
而赵君锡府上,的确有一个满脸麻子,但厨艺超绝的胖厨娘,还是他当初为了讨好妻子,重金招聘回来的。
看了小报,赵君锡果断地把这位“丑厨娘”给辞退了,厨娘痛斥其违约,要求赔付违约金,不然就去开封府告状。
赵君锡不得不重金赔偿,才恭送了这位厨娘。
幕后主使苏遁,一边抄写着老爹布置的各种“君子之道”的洗脑文章,一边听着高俅说着两家的反馈,乐得龇牙。
要不说,黄谣是毁掉一个人最有效的利器呢?
想当初,一代文宗欧阳修,就因为“盗甥”“扒灰”两则黄谣,不得不黯淡退出政坛。
没道理你赵君锡、贾易逃得过。
正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造黄谣这种事做起来,几乎毫无成本。
苏遁不过是让高俅跟找个专写“风情话本”的失意秀才,写几段骚话,再找几个嘴皮子利索的乞儿、婆子,街头巷尾传一传。
“惧内”“丑厨娘”是真的,“自幼丧父”“俏管家”也是真的,真中有假,假里裹真,真真假假,才更好流传。
事实上,后面的事,苏遁根本没插手。
包括那张小报,也跟苏遁没关系。
只能说,哎,汴京城的老百姓,都是俗人啊!
不过,苏遁高兴了没两天,又收到了坏消息。
毕简派一名心腹小厮连夜送来了一份写废的草稿——
这是三味书屋“废纸回收”业务中,整理出来的重要消息。
苏遁仔细一看,顿时一股怒火直冲顶门!
这竟是贾易亲笔所书的弹劾奏折草稿,其内容恶毒至极,直指苏东坡元丰末年路过扬州竹西寺时所作的一首诗:“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为大逆不道。
贾易在奏稿中死死咬住“山寺归来闻好语”一句,牵强附会,诬陷苏东坡因乌台诗案对神宗皇帝怀恨在心,是以把神宗死讯当作“好语”,幸灾乐祸,感到“欣然”。
若照他所说,非但苏东坡要死,苏家,诛九族都不为过!
贾易,其心可诛!
苏遁气得小手发抖,在高俅的呼唤中,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贾易或许明天早朝就会上奏,自己得赶紧告知父亲和叔父,想出对策!
苏遁拿着这份致命的废稿,去后院叫醒了熟睡的父亲。
苏东坡一看之下,来不及质问苏遁,这份废稿哪来的,立即穿好衣服去正院找弟弟苏辙。
正院书房,苏辙看了贾易手稿,气得拍案而起:“岂有此理!贾易竖子,这是要灭我苏家满门吗!”
苏东坡亦是脸色铁青,贾易的指控太过恶毒,若是他在御前发难,而自己毫无准备,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由自主回想起曾经被关御史台大狱的那103天?。
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那时,他真的一度以为,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现在,那种侵入骨髓的恐惧感又浮上了心头。
“爹爹,叔父,我们需早做应对……”苏遁在一旁提醒道。
“你怎么在这儿?!”苏东坡自看到那奏章,便处于极度紧张与愤怒状态,此时才发现苏遁一直跟在身后。
他不欲让儿子卷入这等凶险之事,立刻声色俱厉地欲将苏遁赶出去:
“此处非你该留之地,速速回房睡觉去!”
苏辙握住了兄长紧张发抖的手,安抚着:“兄长,遁哥儿非比寻常孩童,此奏章既是他拿来的,便让他一起想想对策吧!”
苏东坡抚摩着苏遁头顶,叹气:“正因这孩子太聪慧了,我才不愿他太早接触朝堂阴暗。”
“若童稚时双眼看过太多黑暗,只怕以后便要冷眼观世界,冷肠待世人,再无赤血热肠、少年意气。”
苏遁闻言,只觉得一颗心被浸入了温泉中,暖暖柔柔的,又酸酸涨涨地。
在后世,因为没有父亲,他自幼见过太多人性幽暗,是以,除了母亲,对谁都一副冷心冷肠。
即便此世,他那些建功立业、拯救家国的梦想,也不过出于穿越者的自傲和狂妄。
而并非是,为这片土地上的生民立命而热血上涌。
正是老爹苏东坡,一而再再而三地,用他慈父爱子的拳拳之心,用他的炙热与真诚,让自己对这个世界,对这方生民,生出一份又一份无言的羁绊。
他忍下眸中泪意,粲然一笑:“爹爹真是多虑了。有您在前带路,孩儿怎会走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