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温情脉脉的时候,苏辙冷锐的声音传来:“这份草稿乃是贾易亲笔,遁哥儿从何得来?”
苏遁心里一个咯噔。
他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三味书屋的股东,在自己的授意下,三味书屋组建了一个“天机阁”,专门回收各衙门、各官员府邸的废纸,然后对其中带字的纸,进行信息分类、分析、整理、存档。
说起来,苏遁还是受庆历四年的“进奏院案”启发,才想到了回收废纸这项业务。
当年, 苏舜钦等人正是把进奏院一年累积的废旧报纸卖了,得了四五十贯钱,才有钱举办赛神会联欢酒宴,引发后面的风波。
回收废纸、整理信息,一方面,是为以后开办“时事”小报服务,别的小报是直接买通官衙的仆从套消息,咱没那个实力,就老老实实下苦功夫。
另一方面,是受后世电视剧影响,想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档案、情报中心。
虽然,“天机阁”现在才刚开始运行,看不出什么效果。
但,十年后、二十年后,这些逐渐累积的档案、情报,绝对是自己掌握政坛的绝世大杀器!
毕竟,这个时代可没有网络大数据,也没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他若是能整合朝堂官员信息,这背后的无数隐私勾当、人情网络,就可以为他所用!
当然,还可以像后世电视剧中一样,“售卖”消息,这绝对是一大笔收入来源。
所有这些谋划,苏遁肯定一个字不能说。
好在他早就打好了腹稿,一脸波澜不惊地回复:“三味书屋不是给父亲赠送了一张终身会员卡吗?三味书屋离国子监比较近,我看藏书多、环境又好,中午饭后,我一般都会去那里看书。”
“在侄儿影响下,不少同学,都在三味书屋办了会员卡,中午休息时,去那儿看书。”
“在杭州时,侄儿就与那三味书屋的掌柜毕简相熟。毕掌柜见侄儿带来这么多客人,捧场增人气,更是对侄儿心存感激。”
“那三味书屋还有“定制话本”、“定制画册”的业务,侄儿画工尚可,偶尔囊中羞涩,就会接单。是以,与那毕掌柜往来频繁。”
“这奏折废稿,是毕掌柜今夜托人送来的,或许是看在来往交情,不忍苏家落难。至于毕掌柜从何而来,侄儿就不知了。”
苏辙看他一脸无辜,不似作伪,倒也没追问。
转而拿起那奏折废稿,沉声向苏东坡问道:“兄长,这竹西寺诗,究竟是何时所作?当时情形究竟如何?”
苏东坡也早已冷静了下来,回忆片刻,道:“元丰八年三月,我在南京府(商丘)接到常州任命时,得知先帝已然升遐,举哀服丧礼毕才启程前往常州,有三首挽词可为证。”
“途径扬州时,已是五月,当时正游竹西寺,收到消息,在宜兴托人购买田庄的事已经办妥,心中甚喜,觉此生安居有望。是以在竹西寺僧舍题壁,写下“所‘闻好语’, ‘野花啼鸟亦欣然’之语。”
“若我真有不轨之心、不敬之意,岂敢堂而皇之记于僧舍壁上,让众人观之?贾易指控,毫无情理,明日奏对,我当堂陈情便是。”
苏辙眉头紧锁:“兄长,此言虽实,然御前奏对,却不能如此直说。先帝新崩,无论有何喜事,为人臣子,岂可公然‘欣然’?此乃授人以柄啊!”
苏东坡闻言,也是皱起了眉头:“可,我这是实情啊!”
苏遁暗忖,老叔苏辙所说的没错,天子新丧,无论如何,臣子都该“如丧考妣”,而不能欣慰于自己的 “小确幸”。
若如实说出来,不过比贾易“欣幸先帝上仙”的指控稍好一些,但仍是有违“臣子之道”,易受诟病。
不待苏遁想出什么对策,苏辙眼中精光一闪,道:“为今之计,唯有将‘好语’之意扭转为称颂当今圣上,或可化解此劫。”
“兄长可奏对曰:所谓‘闻好语’,乃是在扬州竹西寺附近,闻百姓人言‘好个少年官家’,称颂新君即位,故而感到欣慰,野花啼鸟亦觉欣然。”
苏遁不由心里为叔叔叫好,高!实在是高!
果然,论政治智慧,老叔苏辙比老爹苏东坡强太多了!
苏东坡也连连颔首:“子由此议甚善!便如此应对!”
苏辙又点了点桌上废稿,道:“兄长,以后,家中所书字纸,若是废弃不用,便直接焚没,切勿流传于外。”
苏东坡愣了愣,立即明白苏辙隐忧所在,郑重点了头。
苏遁再次暗叹,老叔的政治敏锐度真是没得说!
次日,八月初七,正是逢单的常朝日。
正衙常参,国朝之制,真宗时为“日朝”,真宗、仁宗身体不佳,改行“只日朝”(即单日上朝),神宗天姿英迈、雄心勃勃,又改为“日朝”,至当今天子,因年幼践祚,再度改为“只日朝”。
这天,宰臣、三省、台官、在京五品以上文武百官,都需赴文德殿立班,依次奏对。
文德殿内,早朝的气氛庄严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屏息凝神,十五岁的少年帝王端坐御座。
御座左侧的珠帘后,偶尔传来的轻微环佩之声,那是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高氏宝座所在。
果不其然,轮到御史台奏对时,贾易迫不及待地出列,慷慨激昂地对苏东坡发难,将“山寺归来闻好语”之诗扣上“幸先帝之崩”的滔天罪名,指控苏轼“大逆不道,怨望君上,其心可诛”。
赵君锡也跟着附和,俨然已经跟贾易穿一条裤子。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此等指控,已非寻常政见不合,而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恶逆”之罪!
无数道目光投向了文官队列中的苏轼。有担忧,有震惊,有幸灾乐祸,也有冷眼旁观。
珠帘后的高太后沉默了片刻,声音听不出喜怒:“苏轼,贾易所奏,你有何话说?”
苏东坡手持笏板,不慌不忙,从容出列。
首先当堂朗诵自己所作三首《神宗皇帝挽词》,以证明元丰八年三月已服国丧。
其后,依昨夜商定计策解释,自己是听闻路上百姓皆云“好个少年官家”,为陛下得民心而欣喜。
最后从“公开罪证”不合情理出发,向贾易发出质问:“轼若稍有不善之意,岂敢复书壁上以示人乎?”
并决然反击:“赵中丞与贾御史,为一己私怨,公然诬罔大臣、动摇纲纪,望太皇太后、陛下严肃处理,以正国法!”
“以免以后有臣僚如我一般,无故被加以恶逆之罪!”
贾易没料到苏轼应对如此迅速犀利,愣怔一瞬,立刻尖声反驳道:“苏轼口舌如簧,惯会巧言饰非!此诗分明是心怀怨望,岂能蒙蔽圣听!”
他像是抓住了另一根救命稻草,急速奏道:“其怨诽之心,绝非孤例!此前赵挺之弹劾苏轼所草制词中,有‘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之句!”
“分明是将熙宁、元丰年间先帝励精图治之新政,比作周厉王之虐政!其心可诛!此非怨望先帝,又是何?!”
苏辙闻言勃然变色,一步踏出班列,厉声驳斥:“贾易!尔休要拾人牙慧,血口喷人!此乃寻常颂圣勉励之词,焉能曲解?!”
他转向御座,拱手道:“太皇太后,官家,兄长所写先帝挽词‘政已三王上,言皆六籍醇’,已见其忠君体国之心!”
“臣昨观兄长昔日草《吕惠卿制》,其有云:‘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 亦盛赞先帝如帝尧般仁德,又如孔子般明察,字字句句,皆是维护先帝圣明!”
“私文公制,兄长皆对先帝称颂有加,所谓心怀怨望,不过贾易一己私怨,恶意诬陷罢了!”
贾易恼羞成怒,将炮火直接转向了苏辙:“苏右丞也休在此巧言辩护!你与苏轼,不过是一丘之貉!”
“你当初应制科试,便心怀险恶,以惊世骇俗之语妄议仁庙(宋仁宗)‘近岁以来,宫中贵姬至以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意在邀取直名,侥幸得进!”
“此等行径,岂是忠臣所为?”
“尔对仁庙尚且如此,对先帝(神宗)又有几分真心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