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剖析,冰冷而残酷,却直指人心最幽暗的算计。
在场众人惊讶于苏遁的敏锐,也不得不承认,事实很可能就是如此。
苏遁的小脸上泛起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愤懑:“世人多畏威而不怀德,做君子若没有雷霆手段,只会被小人毫无心理负担地利用、背叛、践踏!”
“爹爹,我觉得,我们应该给赵君锡点颜色瞧瞧才行!”
“我就不信,他这样的背信弃义之人,会没有什么黑料和把柄!”
“遁儿,慎言!”苏东坡听完苏遁的话,之前萎靡的情绪褪去,眉峰紧皱,目光锐利,极不赞同地看向苏遁:
“若因遭人背叛,便思忖以怨报怨,以眼还眼,那与贾易、赵君锡之流有何区别?”
“为人处世,当秉圣人教诲,以仁义为本,持中正宽和之心。若睚眦必报,心胸日渐狭隘,便失了君子格局。”
苏遁握紧小拳头,不服气道:“圣人早就说过了:‘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睚眦必报怎么就不是君子了?”
苏东坡闻言更是生气:“圣人此言,岂是教人以阴私手段互相攻讦?‘以直报怨’,此直为公道正直!”
“赵君锡妄意揣度、私心构陷之处,为父自会上折分辩,令朝野知其实情,岂可如你所言,探人阴私而攻讦?”
苏遁争辩道:“可若只是一味防守、退让,坐等他八面来攻。结果必然是君子吃亏隐退,小人步步高升,得意猖狂!”
“届时,朝堂之上,剩下的尽会是赵君锡这般‘好官我自为之,笑骂由人’的毫无廉耻、蝇营狗苟之辈,国家离祸乱也就不远了!”
历史上,不正是因为劣币驱逐良币,才会让蔡京这种欺上瞒下、唯利是图,以“丰享豫大”谄媚君王的货色上台,最终拖着整个国家和民族滑向深渊?
“荒谬!”苏东坡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左传》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若依你之言,人人皆以挖掘阴私、互相攻讦为能事,则朝堂之上岂有宁日?”
“今日你寻他错处,明日他找你短处,奏章往来尽成诬告揭私之战场,纲纪法度荡然无存,人心惶惶,无人专心国事!”
“那才是真正的政治败坏,国家顷刻便有倾覆之危!”
苏遁想象了一下老爹说的情况,不得不承认,老爹说得是对的。
见苏遁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处,苏东坡缓和了一下语气,语重心长地看着幼子:“干儿,你需明白,‘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有些规矩底线,一旦突破;有些阴私手段,一旦使用,便是对自身心性的永久污损。”
“初始或觉只为自保,然久而久之,必沉溺于其中,与黑暗纠缠,最终堕入人性幽暗之泥淖而不自知。”
他看向秦观,直言不讳:“少游如你所言,煽动赵君锡以阴私攻讦贾易,已遭反噬,自食其果。”
秦观脸色不由有些不自然,却也无法反驳,这件事,的确是他自食恶果,甚至还连累了无辜的恩师。
苏东坡叹了口气,又道:“还有赵君锡,本因孝行,闻名士林。此番为求自保,背弃朋友信义,全无操守,必遭世人诟病。一生声名尽毁于此也!”1
苏东坡走近几步,双手按在苏遁尚且稚嫩的肩膀上,目光灼灼:“为父愿你之心,永向光明。对这些幽暗人心、鬼蜮伎俩,你可以知晓,用以防身,但绝不可亲自效仿为之!”
“你自幼聪慧,远逾常儿,正因如此,更需注重修身养德,克己复礼。我苏家子弟,纵不能兼济天下,也必当独善其身,行得正,坐得直,俯仰无愧于天地人心。你可明白?”
苏遁顶着父亲锐利的目光,不由有些头皮发麻。
老爹这潜台词分明是,你小子要敢仗着小聪明不走正道,做个奸臣,就等着开除族籍吧!
老爹你这是,逼着我做个伪君子啊!
苏遁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在苏东坡清明而坚定的眼神中,低下头:“爹爹苦心,儿……明白了。儿定当时刻谨记爹爹教诲,修身养德,不以恶小而为之。”
苏东坡见儿子认错态度良好,这才放过,转向秦观:“少游,我会上折陈情,实话实说,不知你往见赵君锡,更不知言何事。”
“你亦需上折请罪,但,只请‘交通台谏’之罪,对当日具体所言,切勿再提。”
秦观醒悟过来,这是对赵君锡指控的“离间风宪”之言,不承认也不否认,如此,不算欺君,却也能避重就轻,减轻罪责。
毕竟,“交通台谏”这条规矩,事实上根本无人遵守了,若要以此重责,也说不过去。
苏遁闻言,亦是对老爹刷新了看法。
看来老爹并不缺乏官场的政治智慧啊,只不过,哎,太囿于所谓的君子之道了!
罢了罢了,老爹你就继续当你的真君子吧,儿子我,可没你那么宽广的心胸。
赵君锡、贾易,你们做好接招的准备吧!
回到自己房间,苏遁招来高俅,附耳几句话,把高俅听得惊掉了下巴:“这,这能行吗?”
苏遁笑了笑:“能不能行,不试试怎么知道?”
几天后,汴京城的茶肆酒坊里,说书先生们的今日趣闻变了味道。
“…话说咱汴京城里,有位台谏官老爷,姓赵名惧内,啧啧,真是人如其名,家里婆娘吼一吼,他腿肚子能抖三抖!可这越是怕啊,他心里头越是憋着一股邪火!”
“尤其见不得那些风流倜傥的才子,为啥?唉,据说是他自己个儿…那话儿不中用,是个银样镴枪头!求见某位行首不得,竟把邪火撒在了一位写词极好的秦姓才子身上,真是毫无道理!”
“这惧内老爷在外头没脸,只好在家里….嘿,您猜怎么着?竟跟他府上那位满脸麻子、腰比水桶还粗的烧火厨娘勾搭上了!真是饿极了不挑食啊…
台下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夹杂着各种鄙夷和议论。
另一则流言则在街坊邻里、仆役杂工间飞速流传。
哎,听说了吗?弹劾苏学士最起劲的那个贾御史,我的天,原来好那口!
哪口?
男风啊!听说跟他家那个白面皮的管家,啧啧,关系不一般!有人晚上起夜,亲眼看见管家从贾御史书房出来,衣衫不整,脸带潮红!
不能吧?贾御史看着挺严肃一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听说啊,就因为他从小没爹教,性子孤拐,就喜欢男的!那管家伺候他洗漱更衣,都是贴身的活儿……哎哟哟,想想都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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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竹西寺诗案后,苏东坡写信给王巩说:“风俗恶甚,朋旧反眼,不可复测。某所被谤,仁圣在上,不明而明,但怜彼二子(赵君锡、贾易)者,遂与舒亶、李定同传尔。”
苏东坡怜悯赵君锡、贾易这样用诗文构陷自己,名声差了,以后会和舒亶、李定(乌台诗案缔造者)被《宋史》“同传”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