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简单叮嘱了两句,慕景渊、方远凝和齐文兮三人这才真正告辞离开病房。走廊里,方远凝很自然地拍了拍慕景渊的后背,动作随意却透着亲近:“走吧,慕医生,我知道医院后面那条街有家潮汕砂锅粥,这个点还开着,清淡养胃。今天这顿,你必须听我们的。”
慕景渊没有再拒绝。他点了点头,甚至极淡地弯了一下唇角:“好,麻烦你们了。”
齐文兮走在另一侧,看着两人之间自然了许多的互动,再看看慕景渊虽然疲惫却不再那么紧绷的侧脸,心中暗想,也许这就是改变的开始——从接受一顿带着家人式“强迫”关怀的夜宵开始。
夜色中,三人并肩朝着电梯走去。
走出住院大楼,夜晚微凉的空气带着一丝清新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停车场灯光昏黄,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方远凝很自然地走到齐文兮身边,与她并肩,手臂轻轻碰了碰她的,低声问:“冷不冷?外套扣子系好。” 语气熟稔而体贴。
齐文兮摇摇头,对他微微一笑,顺手拢了拢外套的衣领,动作间带着夫妻间不言而喻的默契。她随即看向走在前半步的慕景渊,问道:“慕医生,你的车就停这儿吧?坐我们的车过去?吃完我们再送你回来取车,或者直接送你回家?”
慕景渊略微迟疑。他习惯了自己掌控行程,也极少麻烦他人接送。但看着方远凝已经拿出车钥匙解锁了不远处一辆SUV,齐文兮也正用征询的、但显然认为这样安排更合理的目光看着他,他意识到这大概是他们“监督”计划的一部分——确保他真的去吃饭,并且避免他吃完饭又找借口回医院或公寓工作。
“好,麻烦你们了。” 他再次接受了这份安排,走向方远凝的车。
方远凝拉开车门,让齐文兮上了副驾驶,慕景渊坐进后座。车厢内很干净,有淡淡的车载香薰味道,后座还扔着一个显然是方远凝平时用的皮质公文包和一件折叠整齐的薄毯,透着生活气息。
“那家粥店不远,开车五分钟,这个点应该不用等位。” 方远凝一边启动车子,一边从后视镜里看了慕景渊一眼,语气随意地聊着,“他们家除了粥,小菜也不错,尤其是腌萝卜和卤豆干,清爽开胃。你尝尝看,要是不合口味,咱们再换别家。”
“都可以,我不挑。” 慕景渊答道,目光投向窗外流逝的夜景。城市的霓虹在车窗上划过一道道流光,此刻坐在别人的车上,暂时卸下了驾驶的责任,似乎连精神也能得到片刻的休憩。他靠向椅背,虽然姿势依旧端正,但肩膀的线条比在病房时明显放松了一些。
齐文兮从前面转过头来,笑着补充:“远凝是那家的常客,以前他加班晚了,或者我下夜班,经常去那儿吃点热的再回家。老板都认识他了。”
“主要是干净,味道也家常。” 方远凝接话,语气里带着对妻子喜好的了解,“文兮喜欢他们家的生滚鱼片粥,火候掌握得好,鱼肉嫩,粥底绵。”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话语间流淌着日常生活的温情和彼此了解的熟稔。慕景渊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这样的对话内容,与他平日里接触的医学讨论、病情分析、或是冷静克制的交流截然不同,是一种更贴近地面、更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氛围。他并不觉得聒噪或不适,反而有种奇异的平和感,仿佛透过这些琐碎的对话,能触摸到“正常”家庭生活的一角。
车子很快驶入一条相对安静的后街,在一家灯火通明、招牌朴素的潮汕砂锅粥店前停下。店里果然还有几桌客人,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三人下车走进店里。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果然认识方远凝,热情地招呼:“方律师,齐医生,今天这么晚?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气质冷峻、面容陌生的慕景渊身上。
“陈老板,这是我妹夫,慕医生。” 方远凝很自然地介绍,用了“妹夫”这个称呼,既点明了关系,又不会过于正式或引人深究,“给我们找个安静点的角落吧。”
“好好好,慕医生,快请进,这边坐。” 陈老板连忙引他们到靠里一张四人小桌。
落座后,方远凝拿起菜单,熟门熟路地点了起来:“生滚鱼片粥一份,香菇滑鸡粥一份,再来个白粥底……小菜就腌萝卜、卤豆干、凉拌海带丝各来一份。” 他点完,看向慕景渊,“慕医生,你看看还要加点什么?或者粥的品种换一下?”
“不用,这样很好。” 慕景渊说。他对吃食向来不讲究,能入口、能提供能量即可。方远凝点的搭配听起来确实清爽适宜。
齐文兮拿起桌上的茶壶,烫洗着三人的碗筷杯碟,动作利落。她给慕景渊也倒了一杯热茶:“先喝口茶暖暖。他们家茶水是大麦茶,解腻。”
“谢谢。” 慕景渊接过茶杯。温热的瓷杯握在手里很舒服。
等待上菜的时间,方远凝和齐文兮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是关于白天律所和医院里的一些琐事,语气轻松。慕景渊没有参与,只是安静地喝着茶,目光偶尔扫过店内温馨朴素的装潢,听着周围食客低低的谈笑和厨房传来的隐约声响。这种置身于寻常市井夜晚的感觉,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但并不讨厌。
很快,粥和小菜就上来了。砂锅里的粥还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香气扑鼻。小菜颜色鲜亮,看着就清爽。
“慕医生,尝尝这个腌萝卜,酸甜脆口,配粥一绝。” 方远凝用公筷给慕景渊夹了一筷子,又给齐文兮夹了些她爱吃的海带丝。
“我自己来就好。” 慕景渊道,但还是接过了那份好意。他舀起一勺鱼片粥,吹了吹,送入口中。粥底确实绵滑,鱼片鲜嫩无刺,带着姜丝的微辛,温热妥帖地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实实在在的慰藉。小菜也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粥的稠糯,清口开胃。
齐文兮也小口吃着粥,看着慕景渊虽然吃得慢,但确实在认真进食,眉头舒展了些。她对方远凝使了个眼色。
方远凝会意,一边给自己盛粥,一边用闲聊般的口吻说道:“慕医生,今天听文兮说,你们下午那个病例讨论挺成功的,方案定了?”
“嗯,初步框架有了,还需要细化。” 慕景渊咽下口中的食物,简短回答。
“那就好。这种多科室协作的病例,最考验沟通和执行力。” 方远凝点头,又夹了块卤豆干,“不过有你在神经外科把关,文兮在精神心理这边衔接,应该问题不大。”
他没有过多探讨专业,只是表达了信任和支持。齐文兮也接口道:“是啊,今天会上慕医生提的几个点都很关键,后续执行起来方向会清晰很多。” 她这话是对着方远凝说,但也是对慕景渊专业能力的肯定。
慕景渊“嗯”了一声,继续吃着粥。在这样的氛围下,谈论工作似乎也不再像在医院里那样紧绷,更像是一种家人之间分享日常见闻的感觉。
这顿简单的夜宵吃得安静而舒适。慕景渊不知不觉喝完了一小砂锅粥,小菜也吃了不少。热粥下肚,身体的疲惫感似乎被温热熨帖着,化开了一些,精神上的某种紧绷也跟着松弛下来。
结账时,方远凝坚持付了钱,笑道:“说好了我负责的。下回你再请。”
慕景渊没有争执,只道了句:“谢谢。”
走出粥店,夜晚的空气更加清冽。方远凝看了看时间:“慕医生,是送你回医院取车,还是直接送你回家?你家离安和更近些吧?”
慕景渊略一思索,道:“麻烦送我去医院取车吧。” 他明天一早还有手术,有些资料和手术方案需要最后确认,放在医院办公室。
“行。” 方远凝没有多问,发动了车子。
回程的路上,车内更加安静。吃饱之后,暖意和倦意一同涌上,慕景渊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方远凝和齐文兮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偶尔通过后视镜看他一眼,交换一个安心的眼神。
车子平稳地驶回安和医院停车场。慕景渊睁开眼,眼底的疲惫依旧,但神色平和。
“谢谢,今晚……麻烦了。” 他下车前,再次道谢。
“一家人,不说这些。” 方远凝摆摆手,“快上去吧,早点休息。”
“慕医生,晚安。” 齐文兮也柔声道。
“晚安。” 慕景渊点了点头,关上车门。
看着慕景渊挺拔却难掩倦意的身影走向他自己的车子,方远凝缓缓呼出一口气,对齐文兮说:“总算让他吃了顿正经饭。”
“嗯,” 齐文兮点点头,目光柔和,“慢慢来。他能接受我们的安排,哪怕只是一顿饭,也是好的开始。”
车子驶离停车场,汇入夜晚的车流。而慕景渊坐进自己的车里,并没有立刻发动。他静静坐了一会儿,感受着胃里温暖的饱足感和身上褪去些许的寒意。片刻,他才启动引擎,缓缓驶向公寓的方向。
夜色已深,公寓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将光影短暂地投在墙壁上。慕景渊刚冲完一个热水澡,试图洗去一身消毒水味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手里拿着一杯刚倒的温水,走到客厅的沙发边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时,他才允许自己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饱含倦意的叹息。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茶几上亮了起来,不是工作信息,而是视频通话的请求。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妈”。
慕景渊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两秒,没有立刻去接。他需要一点时间,将脸上过分的疲惫稍微收敛,将属于“慕医生”、“慕主任”甚至“丈夫”的那些沉重面具暂时卸下,切换回“儿子”和“兄长”的频道——哪怕只是表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拿起手机,调整了一下呼吸,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最先出现的是叶黎初凑得极近的、充满活力的笑脸,背景是黎园温暖明亮的客厅。
“哥!接啦!” 她欢快地喊了一声,随即把镜头拉远,画面里出现了黎夏和叶知行的身影。黎夏坐在沙发上,手里织着什么东西,叶知行则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听到声音都抬头看了过来。
“景渊。” 黎夏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身体前倾,仔细端详着屏幕里儿子的脸,眉头立刻担忧地蹙起,“刚下班?怎么脸色还是这么差?吃饭了吗?”
叶知行也摘下眼镜,目光沉稳地透过屏幕看过来。
“妈,爸,小初。” 慕景渊对着镜头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稍缓,带着一丝放松后的沙哑,“吃了。今天事情稍微多了点,刚回来。”
他避开了“脸色差”的具体评价,将原因归结于“事情多”,这是他能给出的、最不让家人担心的解释。
“你看你那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还说‘稍微’!” 叶黎初在那边嚷嚷,毫不客气地戳穿,“是不是又熬夜看病例了?还是方……嫂子那边有什么情况?” 她说到“嫂子”时,语气还是有些不自然,但关切是真切的。
慕景渊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节揉了揉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试图掩饰的疲倦。“没有,她今天情况稳定,恢复得……按计划进行。” 他顿了顿,补充道,“下午还自己坐了一会儿,看了会儿书。”
他把齐文兮转述的“几分钟”和“绘本”具体化,变成“一会儿”和“书”,让进展听起来更实在一些。他知道家人需要这些正向的信息来缓解担忧。
“那就好,那就好。” 黎夏连连点头,但目光依旧胶着在他脸上,心疼显而易见,“你自己呢?光顾着说别人,你那个胃最近没闹吧?我看你比上次回来又瘦了。”
“没有,挺好的。” 慕景渊简短地回答,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仿佛用这个动作来佐证自己“挺好”。
叶知行这时开口,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父亲特有的、不疾不徐的关切:“工作上的压力,要学会分解,别都压在自己身上。林主任那边,还有同事,该分担的要分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话老套,但没错。”
“我知道,爸。” 慕景渊应道。面对父亲的叮嘱,他总是这样简单回应。不是敷衍,而是他确实明白道理,只是执行起来往往是另一回事。
“哥,你那边窗台上我上次给你买的那个小盆栽,还活着吗?” 叶黎初忽然换了个轻松的话题,试图驱散过于凝重的气氛,“那可是最好养的绿萝,你要是再养死了,就说明你完全没把自己当活人!”
慕景渊闻言,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客厅一角。那里确实有一盆叶黎初强行塞给他的绿萝,在他极度缺乏照料的公寓里,居然还顽强地存活着,甚至抽出了几片新叶。他微微怔了一下,老实回答:“……还活着。”
“哇!奇迹!” 叶黎初在那边夸张地拍手,惹得黎夏也露出了些许笑意,“看来我哥还是有点人气的嘛!记得偶尔浇点水,它看着你,你也能沾点活气儿!”
这孩子气的话让慕景渊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虽然弧度极小,却真实地缓和了他眉宇间的冷峻。“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