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峻林闻言,深深看了慕景渊一眼,那眼神里的感激与沉重交织,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陈书仪的眼圈又有些发热,但这次是因为一种混杂着心疼与无比庆幸的复杂情绪。
齐文兮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慕景渊这样的表态,比任何誓言都更让人安心。她适时地接话,语气温和而专业:“爸,妈,阿远,你们放心。后续的方案我们会一起仔细制定,也会教你们具体怎么做。家庭的支持和稳定的环境,对婉凝的恢复至关重要,这不是慕医生一个人或者我一个医生能完成的,需要我们所有人一起努力。”
她巧妙地将“慕医生”和“我”并置,又将家人纳入“我们所有人”的范畴,既强调了专业协作,也突出了家庭共同体的力量。
方远凝看着慕景渊平静却坚定的侧脸,再听着妻子稳妥的话语,紧绷了一天的肩膀似乎也松弛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好,有你们在,我们就有主心骨。需要我们配合什么,尽管说。”
话题没有继续深入,但某种更坚实的信任与协作的基调,在这简单的几句对话中被悄然奠定。希望依然在前方,道路依然漫长,但至少,同行的人彼此确认了方位,握紧了手中共同前行的绳索。
慕景渊不再多言,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方婉凝身上。她似乎并未完全理解刚才对话中的深意,只是感受到了气氛的缓和,小口吃完蛋糕后,又拿起那本绘本,指着上面的图画,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声音很轻,带着满足的困意。
陈书仪连忙过去照顾她漱口准备休息。病房里的灯光调得更暗了些,只留下床头一盏暖黄的小灯。夜色温柔地包裹着这一切,将白日的疲惫、讨论的凝重、以及对未来的期许,都慢慢沉淀为此刻安宁的守护。
病房里的灯光调暗后,一种宁静的倦意慢慢弥漫开来。方婉凝在陈书仪的轻声哄慰和细致照料下,漱了口,重新躺好,眼皮渐渐沉重,手里还无意识地捏着绘本的一角。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显然是进入了安稳的睡眠。
陈书仪小心地替她掖好被角,又看了女儿恬静的睡颜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退回到丈夫身边的沙发上坐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是每日此时最常见的、混合着疲惫与欣慰的神情。
方远凝将蛋糕盒子收拾好,齐文兮也把保温壶和碗勺拿到病房附带的小洗手间简单冲洗。慕景渊依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守着,目光落在方婉凝沉睡的脸上,仿佛在确认她每一个细微的呼吸起伏都平稳无恙。
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极轻微的规律声响,和窗外遥远的、过滤后的城市夜声。这种静谧不同于独处时的空旷,它被亲人的存在填满,带着一种彼此陪伴的踏实感。
方峻林端起之前泡好、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声音低沉,带着长辈特有的、不急于切入正题的迂回:“景渊,今天医院那边……还顺利吧?”
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开场白,是岳父对女婿一天工作的简单关心,也给了慕景渊一个可以简单回应“还好”就结束话题的空间。
慕景渊从床畔收回视线,看向方峻林,点了点头:“嗯,还好。上午手术顺利,下午开了个疑难病例讨论会。”
“那就好。”方峻林颔首,顿了顿,目光扫过沉睡的女儿,语气里带上了更深的感慨,“说起来,婉婉这次能闯过来,真是……多亏了你。从找专家到定方案,再到手术前后这些日子……我们看在眼里,心里都明白。” 他的话很朴素,没有太多修饰,但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和认可,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量。
陈书仪在一旁连连点头,眼睛又有些泛红,她握住丈夫的手,像是从中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也低声附和:“是啊,景渊,要不是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人都瘦了一圈。”
面对这样直白而沉重的情感表达,慕景渊沉默了片刻。他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场景,过多的谦辞显得虚伪,坦然接受又并非他的性格。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戒指。最终,他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两位长辈过于殷切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说道:
“伯父,伯母,不用总说这些。都是……应该的。” 他再次用了“应该的”这个词,仿佛想将一切巨大的付出轻描淡写地带过。
“对你来说是‘应该’,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恩情。” 方峻林摇摇头,语气郑重,“景渊,我们不仅是把婉婉托付给你治病,更是……把她以后的日子,都托付给你了。这份责任,不轻。” 他的话,将感激之情悄然转化为了更深沉的、关乎未来命运的托付。
慕景渊抬起眼,迎上方峻林认真而复杂的目光。病房昏暗的光线中,他能看到对方眼中那份深切的忧虑、全然的信任,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他自身状态的担忧。这份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他没有立刻回应这份沉重的“托付”,而是将视线转向了收拾完东西走回来的齐文兮和方远凝。齐文兮对他理解地微微颔首,方远凝则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续的康复,就像刚才说的,路还长,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 慕景渊重新开口,将话题拉回到更具体、更可控的层面,“但方向是明确的。婉凝她很努力,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是基础。”
他提到方婉凝的“努力”,这不仅仅是一个客观评价,更像是一种温柔的肯定,是说给在场所有关心她的人听的。
“是啊,这孩子……看着弱,心里其实挺有股韧劲。” 陈书仪抹了抹眼角,语气带着母亲特有的心疼与骄傲,“小时候学画画,为了画好一片叶子,能坐在那儿描半天。现在……虽然难,但她也没放弃过。”
提起过去,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方远凝也笑了笑,接口道:“可不是,那时候爸妈还说她太较真,不像个女孩子。现在看来,这股较真劲儿,用对了地方,也是好事。”
慕景渊安静地听着这些关于方婉凝过去的、琐碎而温暖的片段。这些碎片拼凑起来的,是一个他未曾完全参与、却如今与他命运紧密相连的鲜活生命。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手机里那张早开的紫藤照片,以及齐文兮转述的“能开很久的花”。过去的坚韧,与此刻病床上孱弱却依然试图握紧画笔、描绘色彩的努力,似乎有一种无声的连接。
“她喜欢明亮的东西,” 慕景渊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回应陈书仪之前的话,“颜色,光,还有……有生命力的事物。” 这是他第一次在方家人面前,如此直接地谈及对方婉凝个人喜好的观察,虽然语气依旧平静,却让陈书仪和方峻林都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流露出更深的动容。
“对,对,她从小就喜欢鲜艳的颜色,画画也是,用的颜料都特别亮。” 陈书仪连忙点头,仿佛找到了共鸣,“生病以后,眼神总是有点空,但看到窗台上的花,或者电视里好看的风景,还是会多看几眼。”
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方婉凝展开,从过去的点滴,到生病后的细微变化,再到对未来康复的期盼。慕景渊大部分时间在倾听,偶尔简短地回应或补充,但他专注的神情和偶尔流露出的、极其细微的柔和,让这场家庭间的闲聊,不再是医生与家属之间单向的信息传递或安慰,而是真正有了“一家人”围坐夜话、共同面对命运的感觉。
夜渐深。方婉凝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所有人的谈话立刻停下,目光关切地投向她。见她只是无意识地动了动,并未醒来,才又放松下来。
“时间不早了,” 方远凝看了眼手表,对慕景渊说,“慕医生,你明天还要早起,今天又忙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我们呢。”
陈书仪的目光却还停留在慕景渊脸上,那过于明显的倦容和眼底浓重的阴影让她放心不下。她忍不住又往前倾了倾身,声音里带着母亲式的、不容忽略的细致关切:“景渊啊,你晚饭……是不是还没吃?就刚才喝了碗汤?这怎么行!工作那么耗神,光喝汤哪够?是不是又忙得顾不上吃饭?” 她越说越着急,眉头紧紧皱起。
慕景渊微怔,他确实因为下午病例讨论和后续处理病人,错过了正常的晚餐时间,原本打算回安和办公室随便对付一点,后来又被张医生“赶”下班,直接来了平雅。一碗热汤下肚,暂时压住了饥饿感,他便也没再想这事。此刻被陈书仪直接点破,他下意识地想否认或轻描淡写过去,这几乎是他面对类似关切时的本能反应。
“伯母,我……” 他刚开口。
“妈,您猜得没错。” 齐文兮却在一旁温和而肯定地接过了话头,她看着慕景渊,眼神带着了然,又转向公婆,语气里有些无奈,“慕医生今天下午连台手术加疑难病例讨论,结束后又处理了不少事情,估计是真没顾上。刚才在安和,张主任也是看他脸色不好,特意‘赶’他下班,让他跟我一块儿过来。”
她巧妙地用“张主任”的话佐证,既说明了情况,又避免了让慕景渊自己承认显得尴尬。
陈书仪和方峻林一听,脸上的愧疚和心疼几乎要溢出来。陈书仪更是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手背:“你看看我,光顾着高兴你们来了,拉着说东说西,也没想着先问问你吃没吃饭!那碗汤顶什么事!这都几点了,胃怎么受得了!”
方峻林也沉声道:“景渊,工作是重要,但身体是本钱。你这样……我们心里更过意不去。”
看着两位老人脸上真切的自责和担忧,慕景渊心头那股习惯性将所有负担一肩扛起的硬壳,被轻轻敲开了一丝缝隙。他想起下午齐文兮在安和电梯外对他说的话——“别把所有事情、所有压力都一个人扛着”。也想起刚才在病房里,那种被当作“一家人”自然而然地关心着的感觉。
他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比刚才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温和:“伯父,伯母,您二位别多想。我真的没事,只是今天事情稍微集中了些。一碗汤很暖胃,现在也不觉得饿。” 他顿了顿,看着陈书仪依旧担忧的脸,又补充了一句,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晚辈对长辈保证的意味,“以后我会注意,尽量按时。”
这句“以后我会注意”,对他而言,已经是相当程度的让步和承诺。
齐文兮适时地开口,语气轻松而可靠,化解着空气中的凝重:“爸,妈,你们放心。远凝这不是在这儿吗?等会儿我们就‘押’着慕医生去找个还营业的粥铺或者面馆,怎么也得让他吃口热乎实在的再回去休息。我监督,远凝付账,保证完成任务。” 她说着,还开玩笑似的看了方远凝一眼。
方远凝立刻会意,点头附和:“对,妈,爸,这事交给我们。你们照顾好婉凝,早点休息。慕医生这边,我们负责。” 他的语气带着兄长式的担当,也给了父母一个放心的理由。
陈书仪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再看看虽然疲惫但神情平和、并未抗拒这番安排的慕景渊,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松了一些。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怜惜:“那……那你们快去,找点好消化的,热热地吃下去。景渊,回去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啊?”
“好,听您的。” 慕景渊这次应得很快,也很干脆。
方峻林也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但那目光中的感激与托付,依旧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