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云飘过,月光忽然暗下来。方婉凝仰头看花架:“这种蓝紫色在油画里最难调。”她转动轮椅,“要加一点群青,再掺半滴锰紫。”花影在她脸上游动,慕景渊突然发现她右颊有个很浅的酒窝,只有微笑到某个特定角度才会显现。
咖啡罐上的水珠滚到他指尖,凉得让他想起监护仪金属电极片的温度。
方婉凝转动轮椅靠近花架,石膏腿撞到长椅时轻轻“啊”了一声。
慕景渊立刻伸手扶住轮椅把手,白大褂袖口扫过方婉凝的肩膀,消毒水味混着一丝咖啡的苦涩味。“小心骨痂。”他条件反射说出医嘱,又突然抿住唇。方婉凝没有控制住轮椅,轮椅歪了歪,迫使他的手指不得不继续搭在扶手上。夜风突然转了方向,慕景渊闻到手腕传来的红糖香混着药膏的清苦,而方婉凝看见他瞳孔里映着的自己——病号服领口歪斜,头发被哥哥笨手笨脚扎成的马尾早就松散不堪。
“上个星期黎川说…”方婉凝突然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腕间的纱布在月光下白得刺眼,“他要去山区做志愿者。”花瓣从她的指缝漏下,“那里的夜色应该很好吧。”
夜风突然变得温柔。慕景渊看着那片花瓣落在自己膝头,喉结动了动。远处住院部的灯光映在他瞳孔里,像深夜海面上的灯塔。
“他跟你提过?”
“小川…”尾音突然消失,他想起叶黎川躺在监护室的样子。
“嗯,说要做件…她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穗,“让哥哥骄傲的事。”夜风突然变得很轻。
慕景渊垂眸看着左手上的腕表—是叶黎川在他当上主治时送他的礼物。“其实我…”
“慕医生,我答应过黎川要给他画幅画…等他回来,应该正好能赶上紫藤花期尾声。”夜风突然变大,慕景渊指节摩挲着腕表,“黎川还说过他要带山区孩子画的向日葵给我看。”
“山区信号很差。”慕景渊突然说,声音哑得像很久没有开口,“他总忘记带充电宝。”这句话像颗石子,轻轻砸进夜晚的湖面。花穗在她手心微微颤动,腕间的纱布在月光下白得刺眼,“他说过下一次他要把我的画带去,挂在志愿者办公室,骗小孩说这是魔法森林的入口。”慕景渊很轻地笑了一下,这个笑让他看起来突然年轻了许多,夜风转过方向,把咖啡的苦涩吹散了。
方婉凝把轮椅又往前挪了半寸,从病号服口袋摸出支马克笔,在石膏空白处沙沙勾勒。慕景渊怔住了,夜风穿过花架的间隙,他的白大褂与她的病号服衣袖在某一瞬间轻轻相触。月光下渐渐显出紫藤花的轮廓,线条有些抖,却意外生动。“如果我画紫藤花,”她低头时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发红的耳尖,“慕医生觉得…他会喜欢吗?”
慕景渊突然站起身,白大褂下摆扫过她没打石膏的膝盖,带着消毒水味。他弯腰拾起一瓣被风吹落的花,轻轻放在她未完成的画作旁。“会很吵。”他没头没尾地说,声音突然有了温度,“小川肯定会举着满病房跑。”“他说过婉凝画的星空能让人看哭,如果他看到画肯定会喜欢的。”
月光投射下,方婉凝看清了他的眼睛里带着的血丝。方婉凝忽然转动轮椅,慕景渊以为她要离开,手指无意识地伸向轮椅扶手,却见她只是凑近花架最茂盛的一处。“帮我折一枝好吗?”她指着垂落的紫藤花串,“要带青芽的。”当慕景渊起身去够花枝时,听见她极轻地说“等黎川回来时…希望他能看见花开。”他的白大褂后摆扫过轮椅扶手,沾染了夜露的紫藤花被小心放在她膝头。花枝未端还缀着两片新叶,在月光下像极了他白大褂上未干的泪痕形状。
远处传来方远凝找人的呼喊声,方婉凝匆忙转动轮椅。
“方婉凝。”
他忽然喊她的名字,从白大褂囗袋里拿出一颗糖,糖纸在医院路灯下反着彩色的光,是神经外科护士站常备的那种维生素软糖。他顿了顿,声音比夜风还轻。
“晚安”
她抬头时,只看见慕景渊走向急诊楼的背影,白大褂下摆沾了片紫藤花瓣,随着步伐一颤一颤。
你乱跑什么!方远凝气喘吁吁地蹲下来检查她的轮椅刹车,汉堡袋啪嗒掉在地上。“方婉凝,你不是答应在原地等我吗?”方婉凝摊开掌心。糖纸在月光下显出淡淡的蓝,是叶黎川最常偷拿的蓝莓味。
方远凝忽然顿住——妹妹正对着手心一颗糖和紫藤花发呆,刚才那医生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方婉凝轻轻捻动花枝,青芽的绒毛蹭过指腹。她想起慕景渊白大褂袖口沾着的消毒水味,比平时更浓重些。他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花苞在她呼吸间轻微颤动,像某人欲言又止的喉结。哥哥狐疑地看着她手指间转动的糖果:那这糖...
哄小孩的。她突然笑起来,剥开糖纸的动作让方远凝想起她小时候偷吃止咳糖浆的模样,笑了,夜风突然变急,吹得紫藤架沙沙作响。哥哥推着她往回走时,轮椅碾过一片破碎的月光。住院部的玻璃门映出她模糊的倒影。膝头的紫藤花枝随着轮椅颠簸轻轻颤动,新芽在月光下像一簇小小的希望。
晨光透过矿泉水瓶,把紫藤花的影子投在病房的白墙上。方婉凝用没打针的右手调整花枝角度,“别看了,你昨晚就一直盯着这枝紫藤。”
帮我带画具来好不好?她扯了扯方远凝的衣角,病号服袖口滑下去,露出瘦了一圈的手腕,就放在宿舍衣柜最下层。
母亲正在整理带来的换洗衣物,闻言突然抖开一件针织外套——袖口沾着干涸的颜料渍,是方婉凝去年写生时最爱穿的那件。方远凝正要说什么,门被叩响时,三人同时转头。林玥端着熟悉的保温袋站在门口,护士帽下露出促狭的笑:慕医生今早有手术,托我送——
林护士。陈书仪突然起身接过保温袋,指尖在袋绳上紧了紧,这段时间麻烦您和慕医生了,我们家人既然来了...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就不多占用你们的休息时间了。”保温袋被轻轻放在窗台上,没挨着任何人的物品。林玥的瞳孔微微扩大,视线扫过床头那枝紫藤,又落在方婉凝突然攥紧的被单上。应该的。林玥利落地调整输液速度,慕医生今早五点就被急诊叫走了。她故意把病历板翻得哗啦响,不过他说...突然瞥见家属审视的目光,转口道:说红糖蒸糕要趁热吃。陈书仪送护士到门口时,方婉凝飞快地掀开保温袋。蒸糕底下压着张ct报告单的背面:【花枝切口要斜剪45度 水每天换】。字迹比平时潦草,最后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浇水壶。
画具下午带给你。方远凝突然出声,吓得她差点打翻水瓶,但妈肯定要盯着你不许久坐。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保温袋,那个慕医生...真的只是肇事者的哥哥?紫藤花苞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嗯。她轻轻拨弄花枝,水面荡起细小的涟漪,他们兄弟...都是好人。不然你觉得是什么?“没什么。”陈书仪回来时带了一身走廊的消毒水味,保温袋已经被收进了床头柜。窗外不知哪个病房的收音机在放早间新闻,女主播正说着今日多云转晴。
颜料在纸面上晕开时,方婉凝闻到了紫藤特有的甜涩气息。灯光透过花瓣在画纸上投下淡紫色的光斑,她蘸取群青时,笔尖不自觉地在调色盘边缘顿了顿,画得真好。陈书仪递来温水,指尖掠过画角未干的钴蓝色,这花有什么讲究吗?方婉凝轻轻转动矿泉水瓶,一朵迟开的小花苞突然地绽开。她想起美术史课上教授说过,紫藤花语是执着的等待不灭的希望。
希望黎川...她突然改口,希望所有病人都能快点好起来。
要画通宵啊?方远凝递来削好的铅笔,刀痕在笔杆上刻出细密的纹路。他总这样,小时候她画不出星空时,他就偷偷把萤火虫装进玻璃瓶摆在窗台。方婉凝在画纸角落补上一弯银月,月光特意晕染成病房夜灯那样的暖黄色。颜料未干的部分反射着灯光,恍惚映出慕景渊那晚捏扁的咖啡罐轮廓。陈书仪端来的热牛奶在画纸边沿洇出圆痕。方婉凝趁机把画面调整角度,让月光正好笼罩住花架下未画完的人影——那个身影只勾勒了白大褂的衣角妈,帮我把画晾在窗台好吗?
夜风掀起画纸时,未干的颜料反射着微光。护士站的电子钟跳到22:00,整层楼的灯光依次暗下。方婉凝把床头紫藤往月光里推了推,花苞在夜色中继续缓慢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