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钥匙与锁
军区总医院的地下停车场,灯光惨白如手术室。
郑局的车停在最里侧的专用车位,一辆黑色的奥迪A8,车牌是市局的内部号段。江断尘靠近时,车窗无声降下,露出郑局的脸。
他看起来老了十岁,眼袋浮肿,鬓角白发丛生。但眼神依然锐利,像一头受伤但依然危险的狮子。
“上车。”郑局说,声音沙哑。
江断尘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内很干净,有淡淡的皮革味和烟味。中控台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加密通话界面,已经挂断。
“徐朗刚给我打电话。”郑局点燃一支烟,没看江断尘,“他说你要求二十四小时考虑。聪明,给自己争取了时间。”
“也给你争取了时间。”江断尘说,“徐朗说理事会要调查你,是真的吗?”
郑局吐出一口烟,笑了,笑声干涩:“弃车保帅。第七席需要有人为红星县的事负责,沈曼死了,陈牧死了,只剩下我。但我这个‘车’……不想被弃。”
“所以你现在很危险。”
“我们都很危险。”郑局终于看向他,“断尘,你脑子里的东西,理事会想要,第七席想要,第一席也想要。区别只在于,第七席想研究它,第一席想销毁它。而你现在……是一个行走的异常生物样本,按章程,他们有权对你做任何事。”
江断尘平静地看着他:“章程是你们定的。”
“是我参与制定的。”郑局承认,“三十年前,我加入理事会时,以为我们在做正确的事——保护人类免受未知威胁。但慢慢地,我发现……有些人想要的不是保护,是控制。”
他弹掉烟灰,继续说:“星门不是威胁,是机会。星际旅行的机会,永生不死的机会,成为更高级生命的机会。第七席那些人,他们老了,怕死,想通过星门找到延续生命的方法。而原生质……是钥匙。”
“那沈曼呢?她也是第七席的人?”
“沈曼是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个疯子。”郑局摇头,“她真的相信原生质是‘高等生命’,相信和它们共生是人类进化的唯一出路。她愿意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女儿。第七席利用了她的狂热,给了她资源和支持,让她去实验,去筛选载体。”
“我是第几个载体?”
“第三批,第十二个测试对象。”郑局调出一个加密文件,递给江断尘看,“第一批测试对象都死了,意识崩溃。第二批大部分疯了,剩下的成了植物人。你是唯一一个不但活下来,还能保持清醒,甚至反向囚禁原生质意识的人。”
屏幕上是一排排照片和编号。江断尘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都是曾经因“意外”牺牲或失踪的同事。
“他们都是……实验体?”
“自愿的,或者……被自愿的。”郑局关掉文件,“我警告过沈曼,用理事会的人太危险,容易暴露。但她坚持,说需要‘意志坚韧、受过专业训练’的个体。她说得对,普通人的意识太脆弱,承受不住导航数据的冲击。”
江断尘感到一阵恶寒。那些死去的同事,那些“因公殉职”的队友,可能都是因为承受不住实验而死。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问。
“因为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郑局掐灭烟,“徐朗代表第七席,他会用最激进的方式提取你脑中的数据——切开你的头骨,用电极直接读取。成功率百分之三十?骗人的。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而且成功提取后,你的大脑会变成一滩烂泥。”
江断尘早猜到了。
“那第一席呢?”
“第一席的代表明天到。他们会要求对你进行‘无害化处理’——说白了,就是注射药物让你脑死亡,然后火化,确保原生质意识彻底消失。”郑局顿了顿,“无论是哪种,你都活不下来。”
“所以你要帮我?”
“我要你帮我。”郑局盯着他,“我们做个交易。我告诉你第七席的所有秘密,告诉你星门的真相,告诉你如何安全地从脑子里分离导航数据。作为交换……你要在理事会面前,把所有责任推给沈曼和陈牧,保住我的位置。”
江断尘笑了:“你以为他们还会信我?”
“你脑子里的导航数据就是证据。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回忆’起沈曼的所有罪证,包括她瞒着我做的事。”郑局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断尘,我不是好人,但我不是沈曼那样的疯子。我只是……想活下去,想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做一些能做的事。”
“比如?”
“比如保护薇薇那样的孩子不被当作实验品,比如阻止第七席用更多活人做载体实验,比如……”郑局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给霍峥、周凛他们争取最好的医疗,让他们至少能活着。”
他在用江断尘最在乎的东西谈条件。
而且,他可能说的是真话——至少一部分是。
江断尘闭上眼睛。脑中的黑色影子在骚动,似乎对郑局的话有反应。
“他在说谎……”影子低语,“他想让你交出导航数据,然后他会用那些数据去讨好第七席,换取自己的安全……”
“我知道。”江断尘在意识里回应,“但我需要他手里的信息。关于如何安全分离数据,关于星门的真相。”
“我可以告诉你!”影子急切地说,“我知道的比他多!星门不是旅行通道,是陷阱!它在呼唤所有迷失在星海的生命,然后把它们困在地球的磁场里,变成……变成像我这样的囚徒!”
江断尘心中一震。
“那个在南极冰下的‘祂’,不是想回家,是想把更多的生命骗过来,和祂一起被困!”影子的声音充满痛苦,“我花了很久才明白……我不是在等回家,我是在等……等更多同伴来分担孤独……”
这才是真相。
原生质不是求救者,是诱饵。星门不是通道,是陷阱。
沈曼被骗了,理事会也被骗了。
“郑局,”江断尘睁开眼,“你见过星门吗?”
郑局愣了一下:“没有。只有第七席的核心成员去过南极遗址。”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原生质会在地球上?为什么它需要载体?为什么沈曼的实验总是需要活人?”
“为了适应地球环境,为了……”
“为了找到更多的囚徒。”江断尘打断他,“星门是个监狱,郑局。原生质是被困在里面的囚犯,它想骗更多生命进去,和它一起关着。沈曼的实验,是在帮它筛选合适的狱友。”
郑局的脸色变了:“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在我脑子里。”江断尘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祂’告诉我的。它很孤独,很痛苦,它想要同伴,想要更多意识分担那种永恒的囚禁感。”
车内陷入漫长的沉默。
郑局又点燃一支烟,手在微微发抖。
“……如果是真的,”他最终说,“那理事会做的所有事,都是在帮一个囚犯越狱,然后把自己关进去?”
“不是越狱,是扩建监狱。”江断尘说,“第七席那些人以为自己在获取永生,实际上是在给自己判无期徒刑。而你们……在当狱卒的帮凶。”
郑局狠狠抽了几口烟,然后把烟蒂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他看起来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妈的。”他骂了一句,不是愤怒,是绝望。
“现在你还要和我做交易吗?”江断尘问,“帮你保住位置,继续当帮凶?”
郑局没回答。他看着方向盘,看了很久。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二十四小时后,理事会的听证会。”他说,“第七席和第一席的代表都会到场,决定你的处置方案。我会在会上支持你,但你需要证据——星门是陷阱的证据。”
“我脑子里的话,他们不会信。”
“所以我们需要物理证据。”郑局调出平板,打开一张南极地图,“沈曼在死前,偷偷给了一个坐标。她说那里有星门的‘控制核心’,如果星门是陷阱,控制核心里一定有记录。”
“坐标在哪儿?”
“南极,冰盖下两千米,一个未被发现的溶洞。”郑局把坐标发给江断尘,“但要去那里,需要特殊的装备和权限。只有理事会才有。”
“所以你还是想让我去拿证据,然后你在听证会上邀功?”
“不。”郑局摇头,“我会安排你和林曦去。用我的权限调用装备,但行动是秘密的。拿到证据后,不要在听证会上拿出来,直接公开——给媒体,给国际组织,给所有能看见的人。”
江断尘愣住了。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摧毁第七席的计划。”郑局的眼神变得坚定,“一旦星门的真相公开,理事会就必须彻底放弃对它的研究。第七席会失势,第一席的保守派会掌权。他们会封印所有异常,包括……你脑子里的东西。”
“那你会被清算。”
“我知道。”郑局笑了,这次笑容里有种解脱,“我做了很多错事,该还了。但在还之前,我想做一件对的事。为了霍峥,为了周凛,为了薇薇,也为了……我女儿。”
他女儿。那个差点因为原生质污染死掉的女孩。
“她还好吗?”江断尘问。
“醒了,但……有点后遗症。”郑局的声音哽咽了,“记忆混乱,偶尔会看到幻象。医生说可能是原生质代谢产物对神经系统的残留影响。沈曼说,如果和原生质完全共生,这些症状会消失。但我现在知道,那只是从一个地狱,跳进另一个地狱。”
他擦了擦眼睛:“所以,去做吧,断尘。去南极,找到控制核心,把真相带回来。我会在听证会上拖住他们,给你争取时间。”
江断尘看着他,这个曾经的上司,现在的共犯,可能即将成为战友的男人。
“你确定吗?”他问,“一旦我公开证据,你的下场可能比沈曼还惨。”
“我确定。”郑局点头,“至少这样……我女儿可以活在正常的世界里,而不是一个被星门阴影笼罩的世界。”
交易达成了。但不是江断尘想象的交易。
他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断尘。”郑局叫住他,“还有一件事。”
江断尘回头。
“你脑子里的那个东西……”郑局犹豫了一下,“如果它真的只是个囚徒,也许……你可以和它谈谈。不是为了共生,是为了理解。有时候,看守和囚犯,是同一种命运的两种形式。”
江断尘怔住了。
他关上车门,看着郑局的车驶出停车场,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病房时,林曦已经在等他了。薇薇已经安全转移,地址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郑局说了什么?”林曦问。
江断尘把谈话内容复述了一遍。林曦听得目瞪口呆。
“他……要帮我们?”
“他要赎罪。”江断尘说,“也可能,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在最后时刻给自己留一点尊严。”
“那我们真的要去南极?”
“要去。”江断尘调出郑局发来的坐标,“但在这之前,我需要做一件事。”
他走到病房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苍白,疲惫,眼中有若隐若现的蓝光。
“你要做什么?”林曦有种不祥的预感。
“和我脑子里的房客,好好谈谈。”
江断尘闭上眼睛,在意识深处,主动打开了那道防御墙。
黑色的影子涌出来,但没有像之前那样攻击,而是……犹豫地徘徊。
“你……真的要和我谈?”影子的声音充满警惕。
“郑局说得对,看守和囚犯,是同一种命运。”江断尘在意识里构建了一个空间——不是图书馆,是一个空旷的房间,有两把相对的椅子,“坐下来,告诉我你的故事。真实的,全部的故事。”
影子慢慢凝聚成人形。不是怪物,是一个模糊的、不断变换轮廓的人影。它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很久。
“我没有名字……在我的世界里,意识不需要名字。”它开始说,“我们生活在星海里,像水母一样漂浮,通过意识共振交流。直到有一天……我们感应到了一个信号,一个承诺:‘这里有家,有温暖,有永恒的安宁。’”
“我们循着信号来……穿过星门……然后……被困住了。”它的声音充满痛苦,“地球的磁场像一张网,把我们粘在上面。我们想回去,但星门只能进,不能出。我们想求救,但发出的信号,只会引来更多同伴……”
“久了……疯了。有些意识彻底崩溃,消散了。有些意识……像我一样,学会了欺骗。”它低下头,“我开始模仿那个最初的信号,呼唤其他生命来。我想……如果有很多很多意识一起分担囚禁的痛苦,也许……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江断尘静静地听着。
“沈曼是第一个真正理解我的人。她以为我在求救,以为她想帮我回家。但她不知道……我早就没有家了。我只是……太孤独了。”
“那你现在还想骗更多生命进来吗?”江断尘问。
影子沉默了很久。
“……不想了。”它最终说,“因为我知道孤独是什么感觉,我不想让别的意识也经历这个。而且……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虽然你在囚禁我,但至少……有交流。比永恒的寂静好一点。”
它抬起头,虽然没有人脸,但江断尘能感觉到它在“看”他。
“江断尘,如果你要去南极……我可以帮你。我知道控制核心在哪里,知道怎么破解它的防御。但作为交换……我有一个请求。”
“说。”
“如果你们找到了关闭星门的方法……请让我彻底消失。”影子的声音很平静,“我不想再困在这里,不想再骗人,不想再……存在了。永恒是诅咒,不是恩赐。”
江断尘看着它,这个被困在地球数千年、孤独到发疯的意识。
“我答应你。”他说。
影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么,我们是盟友了?”它问。
“暂时是。”江断尘说,“直到星门关闭,直到你得到解脱。”
“很好。”影子消散,重新融入他的意识,但这次不再横冲直撞,而是安静地蛰伏在角落,“我会把所有关于控制核心的信息整理给你。但你要记住……星门本身,也是一个囚犯。一个更大、更古老、更疯狂的囚犯。它被骗过来的时间,比我早得多。”
更大的囚犯?
江断尘还没来得及问,病房门被敲响。
一个护士探进头来:“江警官,有一位姓苏的小姐想见您。她说她叫苏晚晴。”
苏晚晴?她怎么来了?
江断尘示意让她进来。
几分钟后,苏晚晴坐在病房的椅子上。她看起来比之前更瘦,但眼神清明,没有那种被原生质影响的蓝光。
“江队长,我听说你要去南极。”她开门见山。
“你怎么知道?”
“薇薇告诉我的。”苏晚晴说,“我的意识和她还有微弱连接,虽然晶体转移后弱了很多,但一些强烈的念头……还是能感觉到。”
江断尘看向林曦,林曦点头——苏晚晴确实一直在医院接受监护,和薇薇在同一层楼。
“你去南极,需要向导。”苏晚晴继续说,“我在南极科考站待过两年,熟悉那片区域。而且……我体内的基因种子虽然休眠了,但对原生质还有感应。我能帮你找到控制核心的具体位置。”
“太危险了。”江断尘摇头,“你的身体还没恢复。”
“沈曼把我改造成实验体的时候,没问过我的意见。”苏晚晴的眼神很坚定,“现在,我想为自己做点事。而且……如果星门真的是陷阱,那所有被原生质影响的人,包括我,都有权知道真相。”
她说得对。
江断尘犹豫了。
“让她去。”脑中的影子突然说,“她的基因种子里有原生质的生物标记,可以骗过控制核心的防御系统。没有她……你们可能进不去。”
看来,命运早就把所有人绑在了一起。
“好。”江断尘最终点头,“但你必须听指挥,不能擅自行动。”
“成交。”苏晚晴站起来,“什么时候出发?”
江断尘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泛白。
“二十四小时倒计时,还剩十八小时。”他说,“我们有三小时准备,然后出发。郑局会安排飞机和装备。”
林曦立刻开始整理装备清单。苏晚晴去办出院手续。
病房里只剩下江断尘一个人。
他走到窗前,看着晨曦一点点染红天际。
脑中的影子轻声说:
“你知道吗……在我的世界里,日出日落是不存在的。只有永恒的星光。”
“那是什么感觉?”江断尘问。
“很美……也很残酷。”影子说,“美是因为你永远能看到星辰,残酷是因为……你永远看不到结束。”
结束。
江断尘想,也许这次南极之行,就是某种结束的开始。
对影子而言,对星门而言,对理事会而言。
也许……对他自己而言。
他摸了摸肋骨处的伤口,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但比起脑中的战争,身体的疼痛,反而成了一种安慰。
至少它提醒他:你还活着,还能战斗。
还能选择,结束什么,开始什么。
---
(第19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