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插在这些权力暗涌之间的,是丙一日复一日对安乐宫的监听。
起初,一切如常。
寂静,漫长的寂静,偶尔有琴声,也像隔着一层水。
起初是熟悉的脚步声——太子的靴底踏在雪上的咯吱声,比平日更急、更重。
“孤问你——”
“他又喂你吃药了?”
片刻寂静。
然后是一声带着哭腔的“嗯”。
“啪!”
清脆的掌掴声。
丙一背脊微僵。
又来了。
太子殿下对这影子的厌弃,真是刻进了骨子里。
他听见柳照影踉跄跌倒的闷响,和随即响起的、压抑痛苦的抽气。
“殿下……饶了奴……”
求饶声带着泣音,断续不成调,
“奴知错了……再不敢了……”
“知错?”
太子声音压低了,
“你错在哪儿?错在不该生着这张脸?错在生了这颗痣?还是错在吃了不该吃的药,连肩膀都敢学孤的形?”
接着是器物被猛地扫落的哗啦声(笔筒?砚台?),然后是纸张被猛地抓起、狠狠撕碎的刺耳声响。
“谁准你碰这些的?!”
“你也配?!”
啊。
丙一恍然。
定是陛下让凤君临摹太子字帖,被撞见了。
殿下素来矜傲,怎能容忍?
“抬头。”太子命令。
窸窣声。
应是柳照影依言抬头。
“……痛?”
太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呜……”
“这是让你记住。”太子的声音冰冷,“你只是沟渠。记住了?”
又是沉默。
接着,是身体撞上硬物的闷响(桌沿?墙?),一声短促的痛呼被掐断在喉咙里。
然后,是衣物被剧烈拉扯的摩擦声,混杂着挣扎时带倒小凳的动静。
“镜子呢?”
他问。
“哐当——!”
巨大的碎裂声!
是铜镜被狠狠掼在地上。
“看清楚!里面是谁?!”
“……是您的……是您的影子……您的沟渠……啊——!”
……
“……化了么?”
器物摔碎的刺耳声响,瓷片迸溅。
“哭?你有什么资格哭?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接着,是一阵令人不安的闷响。
丙一屏住呼吸,眉头紧锁。
又是这样。
丙一甚至能想象出那影子在方寸之地被太子斥骂、惩戒的景象。
他移开了些注意力,不忍再细辨。
“……殿、殿下为何……要这样对奴……”
“为何?”
“因为孤厌恶。厌恶你这张脸,厌恶你这颗痣,厌恶你学来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滴眼泪……更厌恶你——”
“……令人作呕地……证明你还有价值。”
太子声音里带着恐慌:“为什么这么像……连肩膀的线条……都越来越……”
像。
听不真切了。
然后是一声猝不及防的、更尖利的惊叫,又立刻被什么捂住了似的,化作闷闷的、漫长的呜咽。
似乎被扼住了脖子。
久到丙一腿脚发麻,寒气从砖缝里钻上来,刺得他脚踝生疼。
终于,声音停了。
死寂。
“……记住了?”
没有回答。
只有一声“嗯”,像猫崽的呜咽。
“下次父皇来,知道该怎么‘演’了?”
“……知道。”
“记住,镜子碎了,就什么都不是。”
太子离去的脚步声,比来时更沉,更缓。
太子殿下对凤君……不,对那个影子,深恶痛绝。
陛下宠幸影子,殿下便去折磨他……
真是可怜啊。
他在记录上写下:“……太子去时言:‘记住,你只是镜子。”
后来,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太子至安乐宫。见凤君练字(疑临摹)……斥其为‘沟渠’”
时间不定,有时隔数日,有时隔旬余。
模式却渐渐“固定”下来:
太子带着怒气而来,总有斥责或碎裂声(像是某种固定的开场)。
他依旧在记录上写:“太子至,惩戒。”
有一次,一声不似人声的哀鸣,动静稍大了些,丙一听见一个宫人低声嘀咕:
“……里头那位,怕是又要遭罪了。”
另一人:“快走!这些事,也是你我能听的?!”
脚步声匆匆远去,再无人靠近。
连最底层的宫人都已习以为常,自动绕行。
这深宫里的痛苦,若成了常态,便连旁观的兴趣都不会有了。
——
朔日,面圣。
丙一跪在熟悉的金砖上,汇报对冬至的监听:
无非是些公务往来,行事谨慎,暂无错处。
皇帝听得漫不经心,指尖敲着黑翎箭的箭羽。
直到丙一说完,皇帝才抬眼:
“就这些?”
“是……冬至总管行事周详,奴才……”
“安乐宫呢?”
皇帝打断他,
丙一心头一紧:
“……殿下时有前往。”
“似……似有训斥惩戒之举。”
丙一斟酌着字句,
“内常闻斥责、器物碎裂之声,历时……不等。”
皇帝指尖拨弄箭羽的动作,顿了一帧。
殿内只有更漏滴答,那瞬间的寂静被拉得突兀。
“……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他继续拨弄箭羽,语气恢复如常,
“影子而已,也值得他三番五次动肝火?”
丙一伏在地上,不敢接话。
“知道了。”
皇帝挥挥手,
“……既是他撒气,便由他去。左右不过是个物件儿,不必再报。”
“是。”
丙一退出殿外,风雪扑面。
他回头望了一眼森严的紫宸殿。
陛下说,是小事。
是太子在撒气。
宋公公病愈归来后,听闻这些“小事”,也只淡淡评价:
“殿下心气高,眼里容不得沙子。何况是那么个……东西。”
冬至总管更是从不深究,只让他“如实记录,不必赘言”。
可那声哀鸣……
那便是吧。
唉……
他只是一个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