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暖意蒸出龙涎香沉郁的尾调。
皇帝乔玄立在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勾勒山河的墨线上。
他指尖捻着一小撮新贡的降真香末,就着身旁铜手炉炭火表面那一层近乎透明的灰白,极缓地筛了下去。
“嗤——”
香末触炭的轻响,激出一缕烟。
烟柱初时锐利辛凉,被殿中暖意裹挟后,化开一丝甜腻的蜜香。
就是这一丝甜。
他微微阖眼,深嗅了一口这正在成型的气息——属于那座“镜殿”,也属于即将被安置其中之人的、不可抗拒的归处。
他转过身,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不高,却带着敲定最后一步棋的沉稳:
“宋辞。”
“老奴在。”
“朕要的‘镜子’,该送来了。”
——
一月前。
丙一随冬至例行回禀。
宋辞公公侍立御侧,神色平淡。
冬至例行禀报了几桩宫务,包括某位官员因小的怠慢被皇帝下旨申饬,某处宫苑因管理不善被罚俸。
最后,才提到太子在安乐宫的“动静”。
皇帝听着前几桩,指尖敲着箭羽,眉宇间有淡淡的倦意与冷冽。
直到冬至汇报:
“……安乐宫那边,太子对凤君临摹弹琴,颇有不愉。据闻,内里有训斥之声,并损了好些铜镜。”
皇帝敲击箭羽的指尖,停了。
殿内安静了一息。
接着,他继续用相同的节奏敲击起来,仿佛那停顿从未发生。
“知道了。”
冬至揣摩道:
“殿下少年心性,怒火盛些,亦是常情。”
皇帝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箭羽上。
“他倒是……执着。不腻吗?”
良久,
“字帖、镜子……小孩子争抢玩具,抢不到,便要把玩具砸了,好让旁人也玩不成。”
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纵容的弧度,
“幼稚。”
他抬眼,看向冬至:
“由他去。”
殿内炭火荜拨。
“称病静养,闭门不出……”
皇帝指尖在箭羽上轻轻一捻,
“倒有精神,三日两头去安乐宫,听镜子碎的响动。”
他顿了顿,那停顿里没有疑惑,只有一种洞悉后的乏味。
“他心里憋着火,又不屑到朕跟前摔打,找个像他的影子发泄……也罢。少年人的怒气,总得有个去处。让他砸,让他骂。镜子碎了,声音响了,这口气泄了,他才会更清楚地知道——能包容他这一切任性胡为的天地,唯有朕所给予的。等他玩累了,自然会明白,哪里才是归宿。”
“总归是在朕的宫里。”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黑翎箭上,这句话为一切定了性——无论怎样挣扎,都在他掌心的方寸之间。
“动静闹得再大,也出不了这四面墙。只是……”
“看着点,别让他真把影子弄废了。”
“那张脸,”
皇帝略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箭镞的锋棱,语气里听不出是珍视还是纯粹的物尽其用,
“朕偶尔……还得看看。”
“是。”
皇帝摆摆手。
两人退出殿外,风雪扑面。
丙一跟在冬至身后,脑海里回响着陛下那句“小孩子争抢玩具”。
原来,在至高无上的君王眼里,那些掌掴、碎裂的镜子、痛苦的呜咽和折辱,不过是孩子气的争夺,是无关痛痒的琐事。
殿内,
“华清宫那边,前阵子是不是传出些风声,说内务府在备‘红绸’?”
宋辞闻声,向前微微倾身:
“回陛下,是有此闲话。内务府依例更换陈设,动了库里的红锦。底下人眼皮子浅,见着红色便嚼舌‘备喜’,实是无稽之谈。”
皇帝指尖轻点箭羽,若有所思:
“红绸?……倒是应景。既然底下人爱嚼这舌头,那便让他们嚼得更响些。去暗示内务府,华清宫的用度,不妨再鲜亮两分。朕倒要看看,这‘喜气’能烘出多少人心里的鬼,又能让朕那爱生闷气的孩子……多焦躁几分。”
他抬眼,目光扫过空置的金笼,眸色深沉。
“太子在那边住不舒坦,砸镜子听着响,终归不是长法。”
语气平淡,却定下了不容更改的基调。
“宋辞,记下朕为‘镜殿’所定的一切章程。此处万事万物,皆需依律而行,不容毫厘之差。”
“地龙暖意,须匀如春霖,不起燥烟——这是‘生’之律。”
他略一沉吟,开始勾勒细节,每一样都精确至极:
“帐幔,用旭日初升的云霞色,取其‘破暗为明’之意。枕簟要最软的孔雀绒,绣上暗纹的龙凤呈祥——这是‘位’之律。”
“他素日练的那架琴,与一副暖玉棋盘,都备上好的新物,摆在抬眼就能见着、触手就能及的位置。此种种,皆需遵从‘化’之律。”
“熏笼里的香,换成他爱用的降真,但记得,掺三分清冽的松香——不是江南那种暖腻,要北地崖壁上受过霜雪的冷松。清苦里透出一丝锐利的暖意,暖意自深处迸发——这是‘息’之律,要他每一次呼吸,都吞吐朕所界定的天地。”
“香料的配比并非一成不变。晨间,松香可略重,以提神醒脑,呼应镜城之初光;入夜,降真比例需增,助其宁神,辅以极淡的暖甜,仿若幼时病中榻前的抚慰。朕要他的心神起伏,皆随着这无形之气潜移默化。”
“记住,此律之要,在于‘无形’与‘成瘾’。”
“库里那几匹颜色最正、织金最密的红锦,全部寻出来,压在冬日正午的日光下,好好晒透了,去尽陈年暮气。”
“……红锦要晒透。晒时,命人将去岁收的、东宫那株石榴最后一批落花,研成细末,轻轻筛在锦缎向阳的一面。”
“届时,铺在榻上,挂在窗边,总要有些……新气象。”
“……另,将内造库那对‘赤金连理枝臂钏’寻出来,要挑圈口最活、机关最巧的那对。届时,置于镜台显眼处。”
“石榴这东西,好。皮囊绷紧了,里头是千百颗一模一样的籽,挤得密密实实,一个乱跑的都没有。”
他的目光似乎已穿透时间,看到彼时情景,继续吩咐,声音低沉而周密,宛如念诵仪典的章程:
“沿墙,置四面顶天立地的水银琉璃镜——是‘映’之律。要打磨得光影清晰,毫厘可辨,彼此映照,须成无穷之象,务使他无论转向何方,目中所见,皆有朕所赐之形影相随。镜中世界,方为真实。”
“多备些松塔,还有西域来的金丝小铃铛,拣声音清脆又不过于闹嚷的,散放在案头、枕边、乃至镜角。”
“至于他的衣裳……”
皇帝顿了顿,指尖在御案上轻轻一叩,这是最精妙的安排,
“从现下的太子常服,到未来数月——依太医所估,约在来年仲春至季夏间——身形渐变时的尺寸,各按制式备妥。用料需极软,织法要松紧得宜,腰腹处尤需预留舒展之余地,不可有丝毫束缚之感。要像第二层皮肤,贴体而不察,随形而无碍。”
嘴角泛起一丝近乎匠人般满意的弧度:“人体生长,自有度量。朕不过是将这度量,提前织进锦缎里。他穿上的,不是衣裳,是朕为他算好的时辰。”
“另,”
他像想起什么,补充道,语气自然得如同提及一件日常,
“将朕年轻时几套旧常服——玄色缎面常服、绛紫暗纹那些,也一并找出来,用他如今爱用的降真,掺三分松香,仔细熏透。熏到香气沁入织物,辨不出新旧为止。届时,与他的衣物交错同置。”
最后,他想起最要紧的一件,也是这场“收纳”仪式的最后一块拼图:
“他七岁那年,在旧殿,重华殿,第三根楠木椽子后,往里数一尺七寸的凹槽里,私藏了一支苦竹箫。去,仔细找出来。”
宋辞领命时,喉结难以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么久远的事情,陛下连精确位置都清晰如目见……
是烙在时光里的封印,如今要被亲手启出,置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小时候,表面练琴练得恭顺,指法挑不出错。但那支箫的吹口,却有反复含咬的旧痕——是真喜欢。”
乔玄说到这里,话音极短暂地顿了一下。
随即,语气恢复如常,甚至更冷硬了几分:
“让甲一去寻。”
“朕要它光明正大地,摆在朕赐予他的、最璀璨的镜城中央。”
宋辞更深地垂下了头,将自己彻底化为一道沉默的剪影。
乔玄言罢,也不去看宋辞。
自言自语般:
“他既与影子赌气,嫌镜子里的倒影不够称心,”
皇帝望向虚空,殿外一缕稀薄的冬日阳光恰好掠过他手中的黑翎箭,在箭镞上折射出一点冰冷璀璨的光斑,跳动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
“朕便为他造一座永不破碎的镜殿。这里的每一面镜子,都只会映出朕认可的模样……他的琴棋,他的气息,他身上穿的——无论是太子服,还是朕的旧衣,都将成为这镜像的一部分,再也分不清彼此。”
“每一寸光、每一缕气、每一声响,都需经过朕的斟酌,烙上朕的印记。”
“这些事物,都先备着。仔细收好,待用之时,朕要看到处处妥帖,恍如旧物归位,本就该在此处。”
“……仪式那日,将他那枚青玉环,与朕的墨玉玦,以金丝并络,悬于镜城中央。他要日日仰视,夜夜思量:何为依附,何为一体。”
乔玄言罢,指尖在御案上无声地敲击了两下,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虚空,落在了某个尚未发生、却已在他脑中预演了千百回的刹那。
他看见,那个一身傲骨的孩子,在推开门、被无穷镜像与熟悉气息包裹的瞬间,脸上转瞬即逝的茫然。
那茫然之后,会是惯性的警惕,然后是因极度舒适而产生的、连本人都不愿承认的短暂松懈——像冻僵后乍遇暖流,本能地蜷缩。
他会先摸琴,再触棋,指尖拂过那些“旧物”,眉头微蹙。
最终,他的目光会落在那四面环伺的巨镜上,与镜中无数个穿着太子服、或披着朕旧袍的“自己”对视。
起初,那眼神里或许还有不甘的火焰,但日复一日,在绝对的温度、气息与重复的映照下……
想到这里,乔玄的唇角动了一下。
“……凡此种种,”
他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无波,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神游从未发生,
“皆需在他踏入前,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朕要那座殿,在他推门而入的刹那,便像一个运转了千百年的、只为他存在的完美梦境——温暖、熟悉,且无处可逃。”
殿内沉寂片刻,他极轻地开口:
“这人间,除了朕身边,哪里还有这样的‘完美’与‘归宿’?”
“老奴明白。”
宋辞深深躬身,领命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以往千百次一样。
唯有在躬身时,他那总是半阖的眼睑,才在御座目光不及之处,极其短暂地闭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表情,更像灵魂在消化某种过于庞大、无法言喻之物时,一次本能的、内收的惊悚与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