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
雨后初霁,青石板路映着微光。
白秀行怅然走过街角,目光掠过“珍宝阁”那紧闭的暗沉门板,心头空落落的,仿佛被那远去的车辙带走了一块。
正神思不属间,隔壁糕点铺的王掌柜在门口瞧见了他,忙不迭地挥手。
“白小公子!留步,留步哟!”
白秀行驻足,脸上挤出些礼貌的笑意。
王掌柜搓着手,脸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热络,底下又藏着一丝做了错事般的讪讪:
“方才柳掌柜家外甥走得急,伙计们收拾后头院子,竟是忙中出错,漏下了一只小的!您说这事儿闹的……我这铺子里甜香重,人来人往,猫儿胆小,实在不是个安生处。想起您平日最是怜惜这些活物,不知可否……?”
他说着,弯腰从门后阴影里抱出一个小小的竹篮,动作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郑重。
白秀行低头看去。
篮底垫着软布,一团玳瑁色的小东西蜷在那里,睡得正酣。
一身黑、黄、棕三色绒毛细密交织,仿佛深秋山涧旁一块长了青苔的顽石,斑驳,却自有其浑然的野趣。
许是感应到目光,或是被市声惊扰,它动了动,睁开眼来——
竟是一双如同雨后被洗刷过的碧玺般的眸子,带着初醒的懵懂,直直望入他心底。
刹那间,柳掌柜谈及过往时温和又带着哀愁的面容,“柳兄”清冷决绝的背影,灵烨山间的风、雨、断崖……
无数记忆的碎片,都被这双绿莹莹的、仿佛凝聚了整座山林精华的眼睛勾起,汹涌澎湃。
他心中那点离别的空洞,此刻竟被这小小的生命填满了一种具体的、需要他去呵护的“责任”。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那姿态不像在接一个宠物,更像是一位药师在承接一味关乎药引成败的、带有灵性的活株。
这小兽,是柳氏旧梦遗落在此间的一颗活着的珠子,带着往事的余温。
“多谢王掌柜。”
他声音放得极轻,如同在林间低语,怕惊走了胆小的药兽,
“我……会好好待它。”
王掌柜如释重负,又絮叨了几句“柳掌柜知道了也定然放心”之类的场面话。
白秀行却已听不进去了。
他一手抱着这小小的竹篮,低头,用另一手指尖极轻地拂过小猫额间那一小撮特别醒目的金色绒毛,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像是在对猫儿说,又像是在对远方的“柳兄”,更是对自己立下一个誓言:
“别怕。以后……我带你去找他。”
“以后,你就叫‘杜衡’了。”
倘以史笔论,这江宁城内的些微琐事,不过页脚一枚闲章。
然命运之丝绦,常系于这等不经意处。一只猫儿的去留,或较之庙堂一策,更牵动日后波澜。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马车辚辚,早已驶离了这片埋葬过往的土地。
乔慕别端坐车中,心神已浸入京华风云,他自不知,在那渐远的城池里,一个白衣少年将一只玳瑁小猫珍重地拥入怀中,为之命名“杜衡”,并将一个关于重逢的、沉甸甸的承诺,深深埋进了它那双碧绿如深潭的眼眸里。
白秀行抱着名为“杜衡”的小猫回到府中,那离别的怅惘还未及在心头盘踞成形,便被父亲院中的小厮唤住,道老爷在书房相候。
书房内,白巡抚并未着那身象征威权的官服,仅一身素雅的家常棉袍,临窗而立,望着院中残雨从叶梢滴落。
他转过身,目光先落在儿子怀中那只花色斑斓、正用碧眼好奇打量四周的小猫上,继而才缓缓看向白秀行。
“人送走了?”
他语气是惯常的温和,听不出半分喜怒。
“是,父亲。”白秀行低声应道,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杜衡细软的绒毛,那触感让他略感安心。
“嗯。”
白巡抚走近几步,出乎意料地,并未如寻常追问言行得失,反而抬手指了下他怀中的猫儿,语气竟带上一丝近乎欣赏的意味,
“这猫儿,眼神清亮,倒有几分山林间的灵气。你既喜欢,便好好养着。”
这不同寻常的开场让白秀行微微一怔,心头升起些许迷雾。
“朝廷的嘉奖下来了。很快,比为父预想的,还要快上许多。”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看着自己这个被江南山水滋养得天真烂漫、不识愁滋味的儿子,语气里揉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那不像是对下属的训诫,也不全然是对儿子的教诲,更像是对一个命运早已被无形之手勾勒定型之人的、带着怜悯的提醒:
“秀行,你觉得,陛下日理万机,为何独独对你此次的‘胡闹’,如此纵容,甚至……急不可待地褒奖有加?”
他望着儿子清澈的眉眼,声音里浸满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将那句石破天惊的 “遗落江南的明珠” 咽回,化作一声叹息。
白秀行下意识想回答“矿脉于国有利,陛下自然圣心嘉悦”,但这句在唇边盘旋的话,在此情此景,竟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有些路,看似是你自己在走。”
白巡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告诫,
“实则每一步,都有人在为你铺就,也在为你限定方向。你与那位‘柳公子’投缘,是好事,也是……”
他顿了顿,在满室书香与窗外隐约的市声中,选了一个最精准也最残酷的词:
“……命数。”
“命数?”
白秀行困惑地重复。
与柳兄相识,不是因为他们一见如故吗?
“日后你自会明白。”
白巡抚不再深入,仿佛那话题本身便是一处不可触碰的深渊,转而道,
“过几日,你便收拾行装,奉旨进京。京城不比江宁,那里……”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墙壁,越过了千山万水,直望向那座龙盘虎踞、森严无比的皇城。
“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
却是平流无石处,时闻说有沉沦。”
这番话云遮雾绕,白秀行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父亲今日格外不同,字字句句都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水汽。
他不由得低头看着怀中的杜衡,小猫恰也仰头,碧绿的眼睛清澈见底,里面映着他自己茫然无措的脸庞,杜衡也听不甚明白。
白巡抚看着儿子那全然不知情、依旧纯净的侧脸,无奈转身,走到那排书架前,目光掠过那些承载着圣贤道理的典籍,最终停留在不起眼的角落。
他郑重地、用双手将镇尺请开。
下方,赫然露出一个仅容一物的暗格。
他从格中取出一个颜色褪败成近乎月光白的锦囊,双手捧着,缓缓递到白秀行面前。
“既是要进京,此物,你替为父……面呈陛下。”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但那过度平稳的声调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不平静。
唯有在指尖离开那锦囊的刹那,能窥见一丝如释重负,又似割舍血脉般的凝滞。
白秀行下意识双手接过。
那锦囊用料普通,上面的绣样也已模糊难辨,唯独系口的丝绳,依旧泛着坚韧的光泽。
他垫了一下,里面之物轻巧,却又异常坚硬。
“父亲,这是……?”
“旧物罢了。”
白巡抚打断他的询问,语气已恢复了往常的沉静,不容置疑,
“记住,面圣之时,陛下不问,你便不必提。陛下若问起为父……你便答‘一切安好,惟愿陛下圣体康健’。”
他顿了顿,目光最后一次落在儿子和他怀中那只碧眼小猫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为一句寓意深长的话:
“去吧。京城……自有京城的缘法。”
白秀行握着那枚轻飘飘却又沉甸甸、藏着未知过往的锦囊,只觉得父亲今日的每一句话,都像殿试前夫子出的截搭题,前言不搭后语,却又似乎暗藏机锋,比他研读过的任何一本古籍都更难索解。
他躬身,默默退出书房,“秀行。”
白巡抚的声音自身后再次响起,止住了他的脚步。
他回身,见父亲依旧立于原处,目光却不再看他,而是望着窗外那片被屋檐切割开的、有限的天空。
“进京后,若得便……”白巡抚的语调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去明月殿,代为父向闻人君后问个安。”
他顿了顿,才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打磨后的怅然:
“便说……故人之子,遥叩凤驾,愿君后殿下……玉体安康。”
这番话,比起方才那些云山雾罩的警语,更让白秀行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困惑。父亲与深居简出的君后,竟有旧谊?
况君后身处后宫,若非久住,他如何能得见?
“是,儿子记下了。”
他虽不解,仍恭敬应下。
白秀行怀抱着杜衡,手握锦囊,心头那团湿重的迷雾非但未散,反而因这突如其来的、指向宫闱深处的嘱托,变得更为浓了。
还是他的那些草木山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