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冻结,又被无形的重锤击碎。
哈斯塔俯身凑近时,伊莱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睫毛下那片熔金与暗红交织的非人深渊。冰冷的、带着深海寒意的吐息拂过他耳廓,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一句低语凿刻进他的意识深处——
“吾还会来寻你。”
声音刚落下,那抹颀长的身影便毫无征兆地、彻底地消失在原地。
死寂只维持了一瞬。
“恶魔——!!”主教的尖叫撕裂了凝滞的空气,那张平日里总是维持着庄严与悲悯的脸因极致的恐惧和某种被亵渎的狂怒而扭曲,“他果然是恶魔!是邪祟!圣子大人!圣子大人被玷污了!那邪恶的触碰!必须净化!立刻!马上!”
他踉跄着后退,颤抖的手指指向年轻人依旧残留着淡红的脸颊:“快!请大主教!启动最高级别的净化仪式!圣子需要隔离!绝不能让他身上残留的邪恶气息污染神殿!”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开来。守卫们手持长戟围拢又不敢真正靠近,低级神职人员面色惨白,交头接耳的恐惧像蚊蚋般嗡嗡作响。那些目光,曾经充满敬畏与狂热,此刻却掺杂了惊疑、嫌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幸灾乐祸的审视。
伊莱依旧跪坐在软垫上,指尖冰冷,掌心那点曾努力凝聚的温暖圣光早已溃散无踪。主教的尖叫、周遭的混乱、那些刺人的目光……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试图安抚任何人。只是极其缓慢地,垂下了那双蓝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更深的阴影,掩去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
净化室。
更准确地说,是禁闭室。
位于神殿地下最偏僻的角落,远离任何一扇窗,远离任何一缕可能的光。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时,最后一丝从门缝漏进来的、属于走廊火炬的微弱橙光也被彻底吞噬。
绝对的黑暗里,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温度变化。只有伊莱自己压抑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伊莱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下去,直到完全坐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他曲起膝盖,用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下巴抵在膝盖骨上,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黑暗与密闭,是他最“熟悉”的“老朋友”。
五岁那年,他被从破败木屋里带出来,带进这座恢弘而冰冷的石头殿堂。他们说,他身体里流淌着世间最纯净的光明之力,是被神选中的圣子。他们说,这是无上的恩赐与荣耀。
然后,他就被关进了这样的房间。
第一次,是因为他听不懂复杂的祈祷文,哭着要找妈妈。第二次,是因为在众人面前紧张,失手打翻了盛满圣水的银杯。第三次,第四次……数不清了。理由各种各样:不够庄重,微笑的弧度不标准,对教义理解有偏差,甚至只是因为某个主教心情不好。但结果总是相同的:黑暗、寂静、寒冷,以及漫长到仿佛时间都凝固的独处。
“圣子必须摒弃凡俗的软弱与情感。”
“圣子需在寂静中聆听神谕,在黑暗中砥砺心性。”
“孤独是贴近神明的方式,是洗炼灵魂的圣火。”
那些面容严肃的人们总是如此告诫,语调悲悯。他们告诉他,他生来就该信奉光明神,他的存在意义便是侍奉神明。他的喜怒哀乐无关紧要,他的恐惧与孤独不值一提,他甚至不该有“自我”——他只是神在世间的象征。
所以,当熟悉的恐惧从黑暗深处爬上来,缠绕住脚踝,顺着脊椎向上蔓延时;当孤独像冰冷的潮水般淹过头顶,窒息感扼住喉咙时,他学会了这样做。
蜷缩起来,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点点可怜的体温和虚幻的安全感。
然后,开始小声地、一遍遍地说话。
“……赞美……光明神……”
“您是……至高无上的主……您是光的源头,是唯一的真理……”
“……我……是您谦卑的仆人……我生来……便注定要信奉您……侍奉您……”
伊莱的声音越来越低,带上了压抑的哽咽。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胳膊的皮肉里,细微的刺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好冷。石壁和地板在源源不断地渗出地底的寒气,仿佛要将他血液里最后一点温度都掠夺走。
他想起了那双赤红的眼睛,想起了近在咫尺的气息,想起了那句“吾还会来寻你”。竟生出了一种想见到那人的念头……
“不……不对……” 伊莱用力摇头,“我是圣子……我必须……必须纯净……坚强……” 他试图驱散脑海里的荒谬想法,“光明神……会庇佑我……会……净化一切污秽……会的……一定……”
他反复念叨着,那些被从小灌输的信条与定义,此刻成了他抵御无边黑暗、内心恐慌以及那诡异“触碰”所带来的混乱的唯一壁垒。他必须相信,他生来就是圣子,他的存在意义仅在于此,他的价值就是完美地扮演这个角色。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该想,什么也不该感受。
“赞美光明神……赞美……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