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红袖招,绵软的歌声同清越的琵琶声从天门街一路响到了四王府,为了接莲心入府,周恪备了百来根的红绸装点王府,阵仗活像是纳了王妃,还正当当地在这年尾的时候添了些年味。
莲心纤纤细手掀开马车帘子,看到那红绸时极不明显地弯了下唇,将那夜里的灯笼光收进眼里,正像是几日前江月楼里的满堂灯火。
那天四皇子周恪流连风月场喝醉了酒,他神思不清地挽着几个姑娘笑得正欢,嘴中灌了口酒,却是突然听到了那帘后的琵琶声。
他咽了酒歪头问身边的姑娘:“怎么,今天弹琵琶的不是前几天本殿下点的那个?”
那姑娘以为周恪不懂这些,被听出来有些慌神,只好赔笑道:“殿下,锦瑟姑娘今日身子不好,这位是莲心姑娘,也是……诶……殿下……”
周恪迷糊着松开了搂着的姑娘,晃悠着往帘幕边走了过去。
他信手在柜上拿了把折扇,单手挑起帘子,“莲,莲心姑娘是吧。”
周恪脸上有丝醉晕的红,他靠在帘幕边微闭着眼,“你这曲子弹走了调。”
一边说着他醉意朦胧地哼着曲调,那声音断断续续并不连贯,实在难以分辨是个什么音,他哼完了又说:“你那起调的几声是跟谁学的,有些……有些耳熟。”
莲心若非替锦瑟应付,周恪又实在给得太多,本是不想弹曲子给这二皇子听的,信手弹的曲子没注意便走了调,弹成了首从前常听的曲子,这曲子是她幼时从师父和长姐那里学来的,周恪那几声哼得曲调难辨,细细听来却和莲心弹的曲子是同一首。
而那起调的习惯……也是同她师父一脉相承。
莲心顺着那哼声的曲子弹了下去,醉酒的周恪竟脸上露了欢欣,他趔趄地往前走,这几步走得旁人心里一颤,莲心却是朝周恪笑靥如花,“殿下,这曲子你可是听过?”
周恪脚下踩得虚晃,他竟是一跤摔在了莲心的脚边,他手际摸到了莲心的裙摆,红色的衣裙像极了石榴花,周恪嘴中不大明显地喊着:“怀珠姐……”
……
外头人生喧闹,莲心眨眼间思绪回到四王府,冬日里天冷,下人从侧门将马车拉了进去,马车进了高墙大院,莲心这才把马车帘子给放下了。
“怀珠姐……”
莲心在心中默念:“是你吗?……姐姐。”
“姐姐……”思绪飞往幼时,年幼的莲心被塞进马车里,马车已经驶离了宫门,任她怎么喊着也停不下来,她只能紧紧抱着手里的琵琶,“姐姐,别丢下我一个人,姐姐……”
马车远去,宫门边瘦弱的女孩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在那磅礴高大的宫门面前像只蝼蚁。
……
那女孩看着马车远了,才眼神坚毅地转过了身来。
她径直往宫里跑,她是宫里经山寺的琵琶女,经山寺主管礼乐的人近来迁进宫里备着皇帝的寿宴,那时的皇帝还是嘉宁帝,前朝宦官当道,御前太监总管乔子述权势滔天,宫里人没一个不把他奉为祖宗。
“师父,师父……”女孩一边跑,嘴里一直小声地念念不休,“老太监乔子述死不要脸,老太监乔子述死不要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等悖逆的话宫里人没人敢说,可乔子述一个老太监,竟然看上了她的师父何妙圆,宫里第一的琵琶手人称夜雨琵琶,技艺非凡而入了经山寺,可她逼迫之下也没从了乔子述跟他当这个对食。
晦暗的天色下女孩的每一步都迈得气喘吁吁,从宫门到住所的路仿佛怎么也跑不完,今日师父让她送走了小弟子,她的妹妹,她妹妹年纪还小,怕被乔子述寻机报复受到牵连,这才将她送出了宫去,可她也担心师父,这才焦急地要赶回去。
她离着些距离望到了住所的门,这才喘了几口气,可那门里却突然出来了几个小太监。
住所的门很是狭窄,那伙小太监出来还互相拌嘴地挤了半天,这才抬了个担架出来,那担架上躺了个身着宫服的女子,一动也不动,白布遮掩住了面容,唯有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露出了手上的硬茧。
女孩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她认着那硬茧立刻哭了,日日握着她的那只手上生了厚茧,那是她师父弹琵琶的手。
“师父……”她立刻奔涌着眼泪扑了过去,可跑了两步就被旁边的太监给拦住了,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哭哭啼啼,说是宫里的规矩……
有个小太监见她哭得真切,叹着气在她耳边小声说:“得罪了老祖宗,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是乔子述害了她师父……
女孩咬着嘴唇几乎浸了血,啼血的杜鹃惹人怜爱,那宫里主管礼乐的人见了她这幅悲戚的样子,只捏着鼻子绕开何妙圆的尸体,指着她道:“几日之后陛下的寿宴耽搁不得,夜雨琵琶没了,你是她的弟子,就你来顶上。”
……
这女孩在宫里长大,又出了宫去,到死也活得不明不白……
这些内情莲心都不得而知了,小姑娘在外活得不易,银子被抢走了,她只会弹琵琶,于是找了个眼瞎的老人当她奶奶,然后卖艺乞讨,她甚至是在那茶馆里听人闲聊,才知道夜雨琵琶陨落,何妙圆被乔子述给陷害而死……
再后来,边疆动乱,朝中为了肃清朝政,终于斩了那害人不浅的老太监乔子述,替天下人出了一口恶气,莲心知道师父的仇抱了,这才飘摇着随意活了下去。
直到她在江月楼里,听周恪说她的曲调耳熟……
日子一晃,就是年关。
青陵城在锣鼓喧天、满街红纸中迎来了个喜庆的新年,京城这几年愈发安宁,活脱脱有了嘉宁年间早两年的影子,又让人有了繁荣安定的愿景。
谢小将军的府里也是过得难得热闹,府里贴的对联都是许云岫写的,她豪言壮语地朝钱嵩说:“这字儿以后可就值钱啦!来来来,小钱嵩!我再给你写几个。”
“许姑娘,我都不小啦,我比小将军还要长几个月呢。”钱嵩一边说着,一边又吩咐下人把对联和灯笼挂了出去。
“你家小将军我也叫着小公子呢,啧啧啧,看着他长大成人,我心甚慰。”许云岫胡言乱语故作悲戚,仿佛还想起了什么一般拉扯谢明夷长大的辛酸过往。
正好谢明夷从门前一跨而过,他只瞟了一眼,“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