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放在星图坐标系里,这时间短得甚至不需要刻度;但对林星辰而言,这是从死神指缝里硬抠出来的两千个日夜。
云上公馆的私人停机坪上,气流卷着枯叶在地面打转。一艘印着“云上”徽记的小型穿梭机切开云层,起落架重重砸在跑道上,引擎喷出的蓝焰把周围空气炙烤得扭曲变形。
舱门嗤的一声滑开,白雾喷涌。
林星辰穿着一身满是划痕的黑色作战服走下舷梯,脚跟还没站稳,一道粉色的影子就像小炮弹一样撞了过来。
“妈妈!”
那声音脆生生的,带着股奶气,瞬间把林星辰身上那股混着外太空辐射味的寒意冲得干干净净。
她单手捞起女儿,动作熟练地把那个软乎乎的身子往怀里嵌。她没说话,只是用脸颊在女儿头顶蹭了蹭——头发软软的,有股好闻的婴儿沐浴露味,那是和战场截然不同的味道。
“念念,在家有没有折腾外婆?”
五岁的林念念仰起头。她那双桃花眼简直和林星辰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瞳孔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金色流光。她搂着林星辰的脖子,没像别的小孩那样翻口袋找礼物,而是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林星辰额角。
那里有一道新添的伤,结了痂,像条暗红色的蜈蚣。
那是上个月在猎户座旋臂强行从高维生物手里抢碎片时留下的纪念。
“妈妈,疼不疼?”念念的声音小小的,手停在那里不敢用力按,“又是那个‘工作’弄的?”
林星辰呼吸一滞。她捉住女儿的手贴在嘴边亲了一口,尝到了一点咸咸的汗味:“不疼。这是妈妈的勋章。”
“我也想要勋章。”念念突然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得不像个五岁的孩子,“有了勋章,是不是就能换妈妈不受伤了?”
站在几步开外的泽尔摘下头盔,甩了甩那头显眼的银发。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这对母女,走过去揉了一把念念的脑袋:“念念还小,这种亏本买卖让爸爸做就行了。”
“可是爸爸你也坏了。”念念指了指泽尔的左臂——那里的外骨骼装甲瘪进去一大块,露出里面滋滋冒火花的线路。
两个大人同时闭了嘴。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剩下风吹过停机坪的呼啸声。这孩子太敏感了,像个精密的雷达,任何一点不对劲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别墅大门就在这时打开了。
五十一岁的林清婉站在台阶上。岁月在她眼角刻了几道深纹,但脊背挺得笔直。她看着女儿和外孙女,手不自觉地捏紧了披肩的流苏,指节泛白。
秦墨轩站在旁边,把大衣给妻子披严实了些,低声道:“孩子回来了,别摆着脸。”
“五年了……”林清婉盯着女儿的背影,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墨轩,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星星走的时候还是个刚成年的丫头,现在……”
现在,林星辰是四个星域通缉的“疯子”,是手里攥着四块宇宙碎片的执剑人,也是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
但林清婉脑子里只有那个倒计时。
五十年减去五年,还剩四十五年。死神没走,它就搬了把椅子坐在客厅角落里,耐心地等着沙漏流完。
晚饭桌上,气氛热烈得有些刻意。林星辰绘声绘色地讲着星际旅行里的奇葩外星人——比如长着三个鼻子的章鱼矿工,绝口不提那些差点被轰成渣的瞬间。念念听得连勺子都忘了放嘴里,米粒沾在脸上。
然而,意外总是挑在人最松懈的时候下手。
凌晨两点,一声玻璃炸裂的巨响伴着哭喊撕碎了公馆的宁静。
林星辰和泽尔几乎是同时翻身下床,连鞋都顾不上穿,撞开儿童房门的瞬间,两人都被气浪掀得退了一步。
房间里像刮起了台风。
小小的念念悬浮在半空,周身缠绕着失控的金色光流。那些能量像暴躁的鞭子,把满屋子的玩偶、书桌抽得粉碎,木屑和棉絮漫天飞舞。
“烫……妈妈,好烫!”念念闭着眼尖叫,浑身皮肤红得像煮熟的虾。
“别过去!”泽尔一把拽住想要往里冲的林清婉,吼道,“那是高纯度精神力场!普通人进去骨头都会被压碎!”
林星辰瞳孔骤缩,S级精神力瞬间炸开,在她周身撑起一道柔和的屏障。她顶着那股要把人推出去的巨大斥力,一步步硬挤到女儿身边,一把将那个滚烫的小身子死死按进怀里。
“念念!吸气!听妈妈说,吸气!”
林星辰的声音夹杂着精神安抚,强行插进女儿混乱的脑波里,像铁锚一样定住了失控的基因。
半小时后,地下医疗实验室。
仪器的警报声滴滴作响。八十岁的莱纳教授盯着屏幕上疯跑的数据线,花白的眉毛拧成了死结。
“比模型推演的还要糟。”莱纳教授转过身,隔着玻璃墙看着焦急的一家人,摘下眼镜擦了擦,“念念完美继承了你们俩的基因,她是天生的第三代进化者。但她的容器——我是说身体,太小了,装不下这么大的海。”
“会有生命危险吗?”林清婉抓着秦墨轩的手臂,指甲掐进了丈夫的肉里。
“如果不引导,下一次爆发,可能会直接烧断她的神经回路。”莱纳教授看向林星辰,语气生硬,“唯一的办法是让她学会控制。但这需要像练兵一样的强度,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
“我来教。”
林星辰的声音不大,但带着股切金断玉的冷硬。
“星星!”林清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儿,“她才五岁!你要像训练死士一样训练她吗?”
“妈。”林星辰背对着医疗舱,没回头,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正因为她才五岁,正因为她的基因注定她当不了普通人,我才必须教她。”
“可是家里有保镖!有一整个云上集团!还有你和泽尔……”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呢?”
这句话像一块冰,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林清婉张了张嘴,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你胡说什么!还有四十五年,实验室都在加班,我们一定能……”
“妈,别骗自己了。”林星辰转过身,走到母亲面前。她替母亲擦掉眼泪,指腹粗糙的茧子刮过皮肤,“在这个宇宙里,没人能当谁的一辈子保镖。我能给念念最好的礼物,不是什么股份基金,是一副能让她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铠甲。”
秦墨轩沉默地揽住妻子的肩膀,拍了拍,对着林星辰点了点头:“按你说的做。”
那一夜,林清婉在房间里坐到天亮。她终于意识到,那个曾经受了委屈只会哭的女儿,已经在风暴里长成了一棵树。
但这棵树,正在为自己的倒下做准备。
第二天清晨,云上公馆后山的私人训练场。
雾还没散,草叶上全是露水。
念念穿着大了一号的白色训练服,小脸惨白,但眼神亮得吓人。她站在泥地里,两只手紧紧攥着裤缝。
“念念,怕不怕?”林星辰蹲下身,视线和女儿平齐。
“不怕。”念念摇头,马尾辫甩了甩,“莱纳爷爷说,我肚子里有个小怪兽,我要把它训成小狗。”
“不是怪兽。”林星辰伸出手,掌心噗的一声燃起一团光球,那光球在她指尖跳跃变形,“这是老天给你的刀。但刀不能乱挥,也不能伤到自己。”
林星辰看着女儿懵懂的眼睛,一字一顿:“力量,是用来保护你爱的人。”
“就像妈妈保护我一样?”
“对。”林星辰鼻子一酸,猛地别过头,“现在,闭眼。找你身体里那个跳得最快的东西……”
训练开始了。
没有游戏,只有枯燥到让人发疯的重复。
摔倒,爬起来。精神力透支到呕吐,漱口,休息五分钟,继续。
林清婉躲在二楼的落地窗后,举着望远镜,一边看一边抹眼泪。她看见念念好几次累得脸朝下栽进泥里,半天没动静,而林星辰就站在两米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腕表读秒。
“太狠心了……这可是亲生的……”林清婉声音发颤。
“她在救命。”秦墨轩叹了口气,拿过妻子手里的望远镜,“清婉,你看她的手。”
望远镜里,林星辰背在身后的双手,指甲已经把掌心掐出了血,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草地上。
每一次念念摔倒,林星辰都在发抖。但她知道,现在的每一次心软,将来都会变成插在女儿身上的一把刀。
黄昏,残阳如血。
浑身是泥的念念摇摇晃晃地走到林星辰面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掌心里,一颗鹅卵石稳稳地悬浮着,纹丝不动。
“妈妈……你看。”
话没说完,小家伙眼皮一翻,直挺挺地往前栽。
林星辰一步跨过去接住她,把那个满身泥水的小身子死死扣在怀里。
“做得好。”林星辰把脸埋在女儿全是汗味和泥味的颈窝里,眼泪终于没忍住,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念念做得好。”
晚上,为了庆祝特训第一天,家里办了个小型生日宴——虽然离正日子还有几天,但林星辰现在的习惯是,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
烛光跳动,映着每个人带笑的脸。
念念切了一块最大的蛋糕递给林星辰。
“妈妈,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念念眨着大眼睛,睫毛上还挂着白天流汗留下的盐渍。
“说出来就不灵了。”泽尔笑着插嘴。
念念摇摇头,爬到林星辰膝盖上,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地说:“妈妈,昨晚发烧的时候,我做了个梦。”
林星辰拿纸巾帮她擦嘴角的奶油:“梦见吃不完的糖了?”
念念的小脸突然严肃起来,那双淡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林星辰僵住的笑容。
“不是。”
念念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精准地扎进林星辰心里。
“我梦见你变成了一颗星星,飞到天上去了,飞得特别高……我怎么跑都追不上。”
“我在梦里一直哭,一直喊你,可你就是不回头。”
“妈妈。”念念抓紧了林星辰的袖子,指节发白,“那个梦太真了……你不会真的飞走吧?”
餐厅里的笑声像被刀切断了一样,戛然而止。
林星辰看着女儿惊恐的眼神,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倒流。
是孩子的直觉?还是血脉里的某种预警?
她张了张嘴,想给个承诺,喉咙却像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