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云上公馆。
午后的阳光有些燥热,穿过落地窗厚重的防辐射涂层,在卧室那件纯白色的婚纱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乱撞,混合着栀子花香薰和老红木家具散发出的陈旧木味。
房间里没有化妆师,也没有叽叽喳喳的伴娘团。只有林清婉站在那面有些氧化发黑的穿衣镜前,手里攥着一把掉了漆的桃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女儿的长发。
发丝在梳齿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带着静电。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念到“白发”这两个字时,林清婉的手指明显僵了一下,梳齿勾住了几根发丝。镜子里,林星辰那张年轻得近乎发光的脸庞,让她恍惚间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只是那时候的自己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日子过红火,而现在的女儿,未来已经被那个冰冷的数字锁死了。
五十年。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太短了。短得就像是刚把孩子抱在怀里哄睡着,天就亮了。
“妈,勒紧点。”林星辰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
林清婉回过神,放下梳子,双手抓住了婚纱背后的绑带。她的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粗糙的指腹擦过丝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吸气。”
林清婉低声说。随着绑带收紧,林星辰的肋骨轮廓在布料下若隐若现。
“星星,这婚纱还是有点松。”林清婉吸了吸鼻子,把那种酸涩感压进鼻腔里,“这一年,你身上连点肉都摸不着了。”
“之前的特训强度大,脂肪都当燃料烧没了。”林星辰转过身,裙摆像云朵一样散开,扫过地毯。她伸手替母亲理了理鬓角那缕怎么也藏不住的银丝,指尖在那粗糙的皮肤上停了一秒,眉眼弯弯地笑,“妈,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许哭。咱们说好的,今天要比谁都漂亮。”
林清婉盯着女儿。那一刻,那个曾经雷雨天躲在她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团子不见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眼神里藏着刀锋的战士,一个准备好去撞碎命运南墙的女人。
“妈没哭。”林清婉用力眨了眨眼,把眼眶里打转的液体逼回去,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妈就是……眼睛里进沙子了。”
那是真心话。在这个窗外就是辐射警报和死亡倒计时的家里,能有一场婚礼,就像是在混凝土缝隙里硬生生开出了一朵花。
婚礼就在公馆的后花园举行。
没有邀请任何媒体,也没有那些虚头巴脑的政商名流。草坪上稀稀拉拉站着十几个人——秦墨轩、莱纳博士,还有几个曾在生死线上把后背交给彼此的战友,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洗不掉的硝烟味。
草坪还是有些枯黄,那是辐射留下的痕迹,怎么浇水也泛不了绿。但有人细心地在周围摆满了从温室里移植来的波斯菊,粉白的颜色在灰扑扑的背景里显眼得有些刺目。风一吹,花海起伏,像极了那个没有战争的旧世界。
秦墨轩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领口的扣子系到了最上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甚至抹了点发蜡。他站在红毯尽头,看着林星辰挽着泽尔的手臂一步步走来,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这一年,他老得很快。背挺不直了,走路时膝盖会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但他看林星辰的眼神,依然像是在守着全世界最后一点光。
泽尔今天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外骨骼装甲,而是换上了一套剪裁得体的人类西装。这个来自高维文明的战士,显然很不适应这种束缚,他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带,但在接过林星辰的手时,他的手掌干燥温热,稳得像磐石。
“秦叔,您说两句吧。”司仪把话筒递给秦墨轩。
秦墨轩接过话筒,手有点抖,话筒发出一声刺耳的啸叫。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林星辰脸上。
“其实昨晚我写了很长的稿子,密密麻麻三页纸。”
秦墨轩自嘲地笑了笑,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又把手抽了出来。
“但现在,我一句也想不起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含着一口粗砂,“星星,泽尔。在这个时代,谈‘永远’太奢侈了。我们都不知道明天天上会不会掉下来一块陨石,或者那个该死的倒计时会不会突然跳零。”
台下发出一阵善意的低笑,莱纳博士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
“所以,作为一个父亲,我不想祝你们白头偕老——那是老天爷的事儿,我们管不了。”秦墨轩往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枯草上,发出轻微的脆响,“我想祝你们,活在当下。”
“不要去想五十年后会发生什么,也不要为了那个结局焦虑得睡不着觉。哪怕只有一天,只要这一天你们是相爱的,是快乐的,那它就是永恒。把每一天都当做末日去爱,活好今天,就是对未来最好的反击。”
林星辰死死咬着下嘴唇,直到嘴唇泛白,也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轮到泽尔宣誓了。
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人,并没有拿誓词卡。他转过身,面对着林星辰,那双淡蓝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影子,纯粹得像两汪湖水。
“星辰。”
泽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生涩的地球口音,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在我的母星,没有婚姻这个概念。我们通过精神链接确认伴侣,一旦链接,就是至死方休。”
他抬起手,笨拙地用指腹蹭去林星辰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指尖有些粗糙。
“我知道地球人喜欢计算时间。五十年,一万八千二百五十天。听起来是个倒计时,但在我眼里,那是你能给我的全部生命。”
泽尔单膝跪下,膝盖重重磕在草地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那不是钻石,而是一块被打磨得晶莹剔透的陨石碎片——那是他们第一次并肩作战时,嵌进他肩胛骨的那块弹片。
“我向你保证,我会让这倒计时的每一秒,都值得被记住。我无法延长你生命的长度,但我会拼尽全力,去拓展它的宽度。直到……直到最后一刻。”
林星辰的鼻翼快速翕动着,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砸在泽尔的手背上。她伸出手,任由泽尔将那枚带着体温、有些凉意的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我愿意。”她哽咽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大得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我也愿意把我的全部,都交给你。”
掌声雷动,惊起了几只落在围墙上的乌鸦。
莱纳博士背过身去擦眼睛,那几个铁血硬汉般的战友也低下头,假装在看脚下的草地。林清婉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看着拥吻在一起的一对新人,脸上早已湿成一片,嘴角却挂着释然的笑。
这是她在漫长的苦难岁月中,见过的最美的画面。
夜幕降临,宾客散去。
云上公馆恢复了死寂般的宁静。林星辰换下了繁重的婚纱,穿了一件舒适的棉质长裙,坐在二楼的露台上吹风。夜风带着点凉意,吹得裙角啪嗒啪嗒响。
“还没睡?”
林清婉端着两杯热牛奶走过来,杯口冒着白色的热气。她在身边的藤椅上坐下,藤椅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睡不着。”林星辰接过牛奶,掌心传来滚烫的触感,“妈,你看今晚的星星,特别亮,像是在盯着咱们看。”
母女俩并肩坐着,看着夜空中那条璀璨的银河。那里是人类的禁区,也是林星辰最终的归宿。
“妈。”林星辰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生下我。”林星辰转过头,借着月光看着母亲脸上的皱纹,“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用受那么多苦,不用在绝望里挣扎那么多年。我生下来就带着诅咒,注定要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我,是不是不该来这个世上?”
这个问题,像一根生锈的刺,已经在她肉里扎了很多年,每碰一下都流脓。
林清婉愣了一下。她放下杯子,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颊。那双手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却带着母亲特有的温度。
“傻孩子。”
林清婉摇了摇头,目光温柔得像水,“妈从没后悔过。哪怕一秒钟都没有。”
“可是……”
“没有可是。”林清婉打断了她,语气变得强硬,“星星,你知道吗?在你出生之前,我觉得活着就是为了复仇,为了给林家争一口气。我的世界是灰色的,冷冰冰的,连呼吸都觉得累。直到护士把你抱给我看的那一刻。”
老人的眼里闪烁着泪光,陷入了回忆,“你那时候那么小,红通通的像个猴子,哭声却大得要把房顶掀翻。当你第一次抓住我的手指时,那么点力气,却像是抓住了我的命。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这十六年,虽然我们过得很苦,虽然总是提心吊胆。但看着你第一次走路摔跤,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叫妈妈,第一次觉醒能力吓得哇哇哭,第一次挡在我面前保护我……这些瞬间,是妈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林清婉握住女儿的手,紧紧地攥在掌心里,力气大得让林星辰有些疼。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活多长,而在于你在这个世上留下了什么痕迹,在于你爱过谁,又被谁爱过。你是妈这一生最大的奇迹。别说只有五十年,哪怕只有五年,妈也觉得值了。”
林星辰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两人的手背上,烫得吓人。
“妈……”她扑进林清婉怀里,像小时候那样依恋地蹭着母亲有些松弛的脖颈,“谢谢你。谢谢你生下我,谢谢你没放弃我……谢谢你教会我怎么去爱,怎么去战斗。”
她抬起头,眼神里再也没有了曾经的迷茫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
“五十年后,当我不得不化为光去修补那个裂缝的时候,我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我活过,爱过,也被深爱过。这就够了。”
林清婉抱住女儿,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无声地流淌着眼泪。
这不是悲伤的泪水。
这是两个被命运捉弄的女人,终于与这个残酷的世界达成了和解。她们不再诅咒黑暗,因为她们自己,已经变成了光。
……
时光如梭。
转眼,又是一年深秋。
云上公馆附近的私人医院产房外,走廊里的白炽灯滋滋作响。泽尔焦急地来回踱步,军靴踩在瓷砖上发出单调的“笃笃”声。那个能在战场上单挑S级巨兽的战士,此刻紧张得同手同脚,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秦墨轩和林清婉坐在长椅上,虽然表面镇定,但林清婉的手指把衣角都要绞烂了。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刺破了走廊的寂静,像是一道惊雷,宣告着新生命的降临。
泽尔猛地停下脚步,整个人像是被定身咒定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忘了。几秒钟后,产房的门滑开,护士抱着一个淡粉色的襁褓走了出来。
“恭喜,是个千金,母女平安。”
林清婉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像是踩在棉花上。她在秦墨轩的搀扶下站起来,颤抖着走到护士面前。
襁褓里,那个小小的婴儿正闭着眼睛,挥舞着红通通的小拳头,身上还带着一股好闻的奶香味。她的眉眼像极了泽尔,高挺深邃,但那微微张开的小嘴,简直和刚出生时的林星辰一模一样。
“给我看看……”林清婉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动作熟练又僵硬,生怕碰坏了这个软绵绵的小东西。她看着怀里这个崭新的生命,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了。
这又是一个轮回。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循环。
病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林星辰虽然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但精神很好。泽尔半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一遍遍亲吻着她的手背,嘴唇都在抖。
“妈,给孩子取个名吧。”林星辰看着走进来的母亲,虚弱地笑着说。
林清婉抱着外孙女,走到窗边。窗外是一轮灿烂的秋阳,金色的光芒洒在孩子稚嫩的脸蛋上。那个曾经压得她喘不过气的五十年倒计时,此刻依然存在,但似乎已经不再那么像一座大山了。
她低下头,亲了亲孩子嫩滑的脸蛋,轻声说道:
“就叫念念吧。林念念。”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纪念每一个被珍惜的瞬间,纪念那些逝去的战友,也纪念这份来之不易的、虽然有限但无比深刻的爱。
林星辰笑了,眼角眉梢都是温柔:“好,就叫念念。”
泽尔看着妻子,又看了看岳母怀里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坚毅。
命运或许无法改变,但只要还有爱在延续,死亡就永远不是终点。
林清婉抱着那个软绵绵的小生命,心里的最后一块坚冰,在这一刻彻底融化成了水。她意识到,原来对抗死亡最好的武器,不是永生,而是传承。
只要有人记得,只要爱还在流淌,那么每一个瞬间,都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