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东西,有时候像个小偷,有时候又像个杀手。它偷光阴的时候不出声,动手的时候却刀刀见血。
云上集团旗下的私人疗养院,特护病房里只有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
“林女士,从片子上看,心脏结构没问题。”主治医师把听诊器挂回脖子上,眉头锁得很紧,“但问题就在这儿。这是‘心因性劳损’。说白了,您的心脏太累了,像根拉了十年的橡皮筋,已经失去弹性了。”
林清婉坐在诊疗床上,手里捏着体检报告,纸张被她捏出了褶皱。五十六岁的人,看着却像六十多,曾经乌黑的头发如今大半都白了,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我知道。”林清婉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疲惫,“医生,开药吧。只要能让我这颗心再跳三十九年,喝毒药我都认。”
站在窗边的秦墨轩猛地转过身,盯着窗外灰扑扑的天空,肩膀耸动了一下。
三十九年。
这是林星辰剩下的时间。
从那个预言砸下来开始,林清婉的生命就和女儿绑在一块儿了。每天睁眼,她想的不是“今天天气不错”,而是“又少了一天”。
回到云上公馆时,深秋的风卷着落叶往屋里灌。
秦墨轩看着妻子对着镜子梳那一头白发,忍不住说:“清婉,要不……染染?听说最近流行那种黑茶色。”
“不染了。”林清婉放下梳子,手指缠绕着一缕银丝,“墨轩,别自欺欺人了。我在变老,星星在透支命。这满头白发刚好提醒我,别过着安逸日子就忘了头顶悬着的刀。”
“哇——!”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嚎哭,震得天花板都嗡嗡响。
林清婉眼神瞬间软了下来,快步走到楼梯口往下看。
客厅地毯上,三岁的林念安正撅着屁股趴地上,手里举着个断腿的变形金刚,哭得像个开了警报的消防车。旁边,十岁的林念念盘腿坐着,手里拿着把微型激光螺丝刀,一脸无奈。
“安安,闭嘴。”念念的声音早就没了五岁时的奶气,沉稳得像个大人,“这是p-3型合金,断不了,就是脱臼。姐三秒钟给你修好。”
说完,她手指灵活地一转、一扣,“咔哒”一声脆响,变形金刚站了起来。
哭声立马停了。林念安挂着鼻涕泡,眼睛发亮:“姐姐厉害!像妈妈一样厉害!”
念念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暗了一瞬,随即笑着呼噜了一把弟弟的毛:“拿去玩。”
林清婉站在楼梯上,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人撒了一把跳跳糖,又酸又刺。
这十年,家里多了人口,多了笑声,也多了数不清的离别。
泽尔和林星辰简直就是两个疯子。他们满宇宙乱跑,从零下百度的冰冻星球到岩浆翻滚的炼狱。带回来的除了那些见鬼的碎片,就是满身的伤。
“外婆。”
念念一抬头看见了林清婉,立刻把工具一扔,三两步跑上楼梯扶她。十岁的小姑娘个子蹿得飞快,眉眼越来越像林星辰,尤其是那双偶尔闪着金光的眼睛,冷起来的时候很有威慑力。
“外婆,你今天去医院又不听话了?”念念摸了摸林清婉冰凉的手指,“心跳有点快。”
“外婆没事。”林清婉反手握住那双温暖的小手,“就是上楼急了点。”
“骗人。”念念小声嘀咕了一句,却没拆穿,只是把脑袋靠在林清婉肩膀上,“外婆,别怕。妈妈很强,爸爸也很强。他们属猫的,有九条命呢。”
“是啊……九条命。”林清婉附和着,像是在催眠自己。
但这周的气氛,明显不对劲。
林星辰又要走了。这次的目标是第七块碎片,代号“虚无之眼”,据说是颗高重力星球,连光都逃不出来。
出发那天的清晨,雾大得连路灯都看不清。
林星辰正在检查装备。十年过去,她身上的作战服已经换成了纳米流体材质,黑得发亮。她站在那儿整理手套,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妈妈。”
念念牵着弟弟站在安全线外,突然松开手,一个人走了过去。
“怎么了?”林星辰蹲下身,习惯性地张开手想抱抱。
念念没动。她站得笔直,那双淡金色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林星辰:“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想要那个星球的石头?”林星辰笑着去捏她的脸。
念念偏头躲开,深吸了一口气,两只手在身侧握成拳头:“如果……”
她顿了顿,声音有点抖,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如果有一天,你要去特别危险的地方,危险到可能回不来……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林星辰的手僵在半空。
不远处的林清婉手里的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念念,你说什么胡话?”林星辰收了笑,脸色沉下来,“你是孩子,你的任务是上学、吃饭、睡觉。”
“我不是普通小孩!”念念突然吼了一嗓子,眼眶瞬间红了,“外婆说你是‘生命守护者’。我查了所有资料,这个称号的意思就是送死!就是随时准备死在外面!”
十岁的孩子,把“死”这个字说得那么直白,刺耳得让人心惊。
“我不怕死。”念念往前跨了一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掉下来,“我有你的基因,莱纳爷爷说我比你还强。妈,真有那天,我不想在家里等通知书。我要跟你在一块儿,哪怕是一起死。”
风卷着枯叶在跑道上刮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全场死寂。
林星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长大的女儿,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吸不上气。她以为自己把家护得像个铁桶,把恐惧都挡在了外面。
却忘了,这孩子聪明得近乎妖孽,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头顶悬着的那把剑?
“傻丫头。”
林星辰猛地伸手,把女儿死死按进怀里,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
“妈妈答应你。”她声音哑得厉害,“如果真到了绝境……妈妈不丢下你。”
这是句谎话,也是句承诺。
林清婉站在风里,捂着胸口,眼泪无声地流了一脸。她看着抱在一起的母女,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不光她在倒计时,连十岁的外孙女,都已经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了。
这种懂事,比不懂事更像一把刀。
那次任务,林星辰去了整整两个月。
回来的时候,穿梭机的外壳被腐蚀得坑坑洼洼。她带回了第七块发着幽蓝光的碎片,也带回了两个沉甸甸的金属盒子——那是两名随行队员的骨灰。
十个人去,八个人回。
这是十年来,死神离得最近的一次。
深夜,林清婉端着热牛奶推开书房门,看见女儿正对着桌上那两枚染血的徽章发呆。
“星星,怕吗?”林清婉放下牛奶,轻声问。
林星辰抬起头。那张脸依旧漂亮,但眼神深得像一口井。
“怕。”她承认得干脆,手指在那枚冰凉的徽章上摩挲,“妈,以前我不怕死,觉得死了一了百了。但现在……”
她转头看向窗外。院子里,泽尔正带着两个孩子放烟花,彩色的光映在她瞳孔里。
“我有家了。我变得贪生怕死了,我想活,哪怕多活一秒。”林星辰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但比起死,我更怕浪费时间。那两个兄弟替我死了,他们的时间都加在我身上。我得活得更用力,才对得起这两条命。”
林清婉看着女儿,半天没说出话。
那个会在她怀里撒娇的小女孩彻底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背负着星河与墓碑的战士。
从那天起,林清婉开始写信。
她买了个厚厚的牛皮纸本子,每天晚上都在台灯下写很久,钢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直到有一天,秦墨轩无意中看到了一页没合上的信纸。
标题是:【给念念的一百个建议——当你想妈妈的时候】
第一条:“想哭的时候就吃块黑森林蛋糕。你妈说过,甜味能骗大脑,心里就不苦了。”
第二条:“考了第一名没人给你开家长会,别难过。抬头看星星,最亮那颗就是在给你鼓掌。”
……
秦墨轩看着那一行行工整却有些颤抖的字迹,眼眶瞬间红透。
这就是林清婉的战争。她去不了太空,杀不了怪物,只能用这种笨拙又残忍的方式,提前给孩子们铺好一条没有妈妈的路。
十月二十六,念念十岁生日。
没有宴会,一家人围着壁炉切蛋糕。
吃完蛋糕,念念突然拉住林清婉的手,把脑袋搁在老人膝盖上,像只找窝的小猫。
“外婆。”
“嗯?”
“你能教我个事儿吗?”念念的声音很轻,混在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里。
“教什么?钢琴?画画?”林清婉笑着顺她的头发。
念念摇头,仰起脸,眼神清澈得让人不敢看。
“我想学,当一个你特别特别爱的人走了,永远不回来了……你要怎么活下去?”
空气像被冻住了一样。
林清婉的手僵在半空,嘴角的笑一点点碎掉。
这是她这十年来,每天晚上都在问自己的问题。
这是她写了大半本信纸,却怎么也写不出答案的问题。
她看着十岁就已经在思考生离死别的外孙女,终于没忍住,一把将孩子抱进怀里,眼泪决堤而出,打湿了那件漂亮的新裙子。
“傻孩子……”林清婉声音哽咽,像是破了的风箱,“外婆也不知道……外婆活了大半辈子,也还没学会呢……”
这一课太难了。
难到哪怕用尽一生,也未必能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