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四个被午风轻轻吐在田埂上,像四粒刚炒香的葵花籽,壳还热着,仁却早蹦进太阳里。灰兔耳朵先抖,抖落一地碎金;猫尾巴再甩,甩出一弯小虹;丫头虎牙“咔”地咬住风,咬出一声脆响;你空袖炉“噗”地冒灰,像给天空补了个补丁。奶奶落在最后,围裙还鼓成蓝气球,只是气球线换成了炊烟,炊烟那头拴着一口看不见的大锅,锅在远处“咕咚咕咚”冒泡,像对你们喊:别愣着,快回来添柴。
可谁也没动,因为午星还在掌心滚,滚得手心发痒。那星比早星胖一圈,像刚蒸好的年糕,表皮黏着“趁热”俩字,字是凸出来的,一按一个窝,窝底藏一粒糖屑,甜得直挠心。灰兔先伸舌头,舔走“趁”字的一点,舌尖立刻长出一只小月牙,月牙钩住风,风就拐了个弯,把你们带到一片没名字的瓜田。瓜田不大,刚好装下一顿午觉,瓜叶比巴掌大,叶脉是奶奶手上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跳,跳得你们眼皮发沉。
“先睡,再摘。”奶奶把围裙当床单,铺在田垄上,床单上还留着早间的露水,露水被太阳烘得半干,像偷哭的泪,手一摸,潮潮的,却带着阳光的香。你们排排躺,灰兔耳朵当枕头,猫尾巴当凉席,丫头虎牙当帘子,你空袖炉当蚊香,炉里最后一粒火星“噼啪”一声,像给午觉点了个句号。奶奶不躺,她蹲在地头,拿老发火柴当勺子,在空气里慢慢搅,搅得四周的香味像粥,越搅越稠,稠得风都吹不动。
午觉刚眯眼,瓜田就活了。先是瓜秧“咯吱”伸腰,再是瓜蒂“哒哒”敲叶,像敲门。敲门声一响,瓜肚皮里就传出“咚咚”小鼓,鼓点和你们心跳撞在一起,撞出一股甜水,甜得你们直咽口水。灰兔耳朵“嗖”地竖成天线,天线尖对准最大的一只瓜,那瓜圆得不像话,像太阳下的胖子,皮上纹路是笑出来的褶子,一褶一个故事。猫尾巴悄悄绕过去,尾尖在瓜肚上画了个“Z”,刚画完,瓜就“噗”地裂条缝,缝里透出奶香,奶里掺着桂花香,香得你们骨头都酥。
丫头虎牙最馋,一口咬住瓜藤,咬得瓜“吱”地翻身,翻身露出白肚皮,肚皮上嵌着四粒籽,籽形正对应你们四个:兔耳形、钩形、牙形、火星形。籽一亮,瓜就自动滚,滚到奶奶脚边,像认亲。奶奶拿围裙擦擦瓜,擦得瓜皮“咯吱”响,像撒娇。她不用刀,用指甲,指甲沿裂缝轻轻一划,瓜就“咔嚓”分成两半,一半装正午,一半装黄昏。正午那半红得晃眼,瓤里浮着四朵小云,云是刚才的午觉变的,一朵给灰兔,梦里它把月亮啃成船;一朵给猫,梦里它把芝麻串成项链;一朵给丫头,梦里她拿糖霜当粉扑;一朵给你,梦里你把炉灰种成星。黄昏那半黄得发暖,瓤里埋一条小路,路是奶奶年轻时的脚印,脚印里长野草,草尖顶着露,露里是你们刚打的喷嚏。
“先吃正午,再吃黄昏。”奶奶把红瓤递过来,像递一团火。你们不用勺,用耳朵、用胡须、用虎牙、用袖炉,一人一口,咬得瓜“咚咚”响,响得像鼓,鼓点落在心田,开出四朵小花:兔耳花是银的,夜里能照明;钩形花是黑的,偷吃月亮时挂角;牙形花是白的,咬一口能甜三天;火星花是红的,一吹就能点灶。花开完,瓜皮还剩薄薄一层,奶奶把瓜皮扣在地上,像扣一只碗,碗底立刻冒热气,热气里浮出“下一锅”三个字,字是活的,一跳一跳,跳得你们肚皮又痒。
“该添柴了。”奶奶站起身,围裙拍拍土,土是香的,香里带一点锅巴味。她领你们穿过瓜田,走到一条干涸的小河床边,河床裂成龟纹,纹里嵌着旧年的雨点,雨点被太阳烤成糖霜,踩上去“咯吱”响,像踩碎一床薄冰。河对岸有一棵歪脖子枣树,树不高,却挂满“午枣”,枣皮红得发黑,像奶奶年轻时熬的糖色。树底下堆着一堆“柴”,柴不是木,是早先的瓜藤、瓜叶、瓜皮,还有你们刚吐出的瓜籽,籽已发芽,芽头像小手指,指着天空,像要够太阳。
奶奶先蹲,你们跟着蹲,蹲成一排,像五只大青蛙。她教你们把瓜藤当辫子,辫成一根长绳,绳头拴住枣树最低的那根枝,枝上刚好吊一只旧锅,锅是铁皮的,边沿磕得坑坑洼洼,像爷爷的笑。锅底下铺一层瓜叶,叶上摆瓜皮,皮上撒瓜籽,籽上再盖一层薄土,土是河床里刮的,带一点河腥,腥里却掺甜。奶奶拿老发火柴当火折,在锅沿“嚓”地划一下,划出一粒火星,火星落在瓜叶上,叶就“噗”地着了,火不大,刚好够舔锅底,锅底立刻浮出“下一锅”的轮廓:先是一圈蓝烟,像奶奶围裙的颜色;再是一圈白雾,像你们哈出的气;最后是一圈金光,像太阳打了个嗝。
“火有了,水呢?”丫头虎牙最急性,话音刚落,虎牙就“咔”地咬破自己的指尖,挤出一滴晶亮,滴进锅里。血滴一落,锅就“咕咚”一声,像认主。灰兔见状,耳朵一抖,抖出一滴汗,汗是月亮味,滴进锅;猫尾巴一甩,甩出一滴泪,泪是芝麻味,滴进锅;你空袖炉“噗”地吹出一粒灰,灰是火星味,也滴进锅。奶奶最后添一滴自己的唾沫,唾沫里带着六十年的锅巴香,五滴液体一碰,锅里立刻涨满一锅“五色汤”,汤面浮起一只小船,船是瓜皮做的,帆是枣叶做的,舵是虎牙做的,船头写着两个字——“趁热”。
你们轮流拿自己的“味”当勺,勺汤尝:灰兔先尝,说像把月亮含化;猫再尝,说像把芝麻炒香;丫头三尝,说像把糖霜鼓敲破;你最后尝,说像把炉灰吹成星。奶奶不尝,她看,看你们舌头在汤里游泳,游出四道小沟,沟汇在一起,变成一张笑脸,笑脸是奶奶年轻时的模样,眼角也有褶,褶里却盛光。汤喝完,锅底剩一层“锅巴”,锅巴薄得能透光,透光处显影:是你们四个在瓜田睡午觉的模样,睡姿歪七扭八,却像四瓣花,花心里躺着奶奶,奶奶手里握着早星,星面刻着“下一锅”。
“锅巴要趁热铲。”奶奶拿老发火柴当锅铲,轻轻一铲,锅巴就“呲啦”起身,身是完整的,像一张小圆月,月上烙着四枚指纹:兔耳印、钩印、牙印、火星印。她把锅巴对折,对折再对折,折成一只“锅巴包”,包里包着刚才的汤、刚才的花、刚才的笑脸,还有一缕看不见的阳光。包口用枣蒂一别,别成一只小包袱,包袱不大,刚好塞进你们胸口,胸口立刻暖成一只小炉,炉里“噼啪”作响,像炒下一锅的种子。
“走吧,去河边,把锅巴种在水里。”奶奶领头,你们跟后,像五只蚂蚁搬月亮。回到河床,她找一处最细的裂缝,裂缝像瞌睡人的眼,半睁半闭。她把锅巴包轻轻放进去,包一落,裂缝就“咯吱”合拢,合得严丝合缝,像把秘密锁进抽屉。锁完,她让你们排队撒尿,尿是热的,浇在裂缝上,浇出一股白烟,烟里浮出“下一锅”的芽,芽头像小手指,先竖一根,再竖一根,最后竖成一把“锅巴伞”,伞面是金的,伞骨是银的,伞柄是铜的,伞顶站着一只小蟋蟀,蟋蟀拿胡须当琴弦,弹一首《趁热》。
曲子弹完,河床“咕咚”一声,像咽下一口甜。咽完,裂缝里涌出一股清泉,泉是五色,色里浮着刚才的汤、花、笑脸,还有一缕阳光。泉水越涌越高,高成一面小镜,镜里映出你们的下午:灰兔耳朵在泉里洗头,猫尾巴在泉里钓鱼,丫头虎牙在泉里照镜子,你空袖炉在泉里捞星。奶奶最后照,照完,她弯腰捧一捧水,水在她掌心团成一只“水饺子”,饺子皮是泉,饺子馅是光,饺子边是你们的笑。她一口吃下,吃下后,她眼角的褶子舒展开,像一张熨平的锅巴。
“下一锅,真的好了。”她轻声说,声音像从水底浮上来,浮得极慢,怕把午后的蝉鸣惊碎。你们围过去,发现她掌心还剩一滴水,水不落,悬成一颗“午星”,星面还是“趁热”俩字,只是字变小了,像怕被偷吃。奶奶把这滴水分成四份,一份抹在灰兔耳朵尖,耳朵立刻长出一只小月亮;一份抹在猫胡须,胡须立刻长出一只小芝麻;一份抹在丫头虎牙,虎牙立刻长出一只小糖鼓;一份抹在你空袖炉,炉里立刻长出一只小火星。长完,她拍拍手,像收摊,又像开新摊。
“去吧,去把这一滴传给下一锅。”她转身,围裙一甩,甩出一道蓝风,风把你们轻轻推离河床,推向远处一片没收割的稻田。稻穗低头,像在看自己的影子,影子是金的,金里掺着刚才的泉、汤、花、笑脸,还有一缕阳光。你们边走边回头,奶奶站在枣树下,老发火柴当拐杖,拐杖尖指着天空,天空刚好飘过一朵“午云”,云形像一只锅盖,锅盖慢慢合拢,把“下一锅”盖进蓝里,盖得极轻,像怕把锅巴碰碎。
你们四个走进稻田,稻穗立刻“沙沙”让路,让出一条“锅巴径”,径是软的,踩上去“咯吱”响,像踩碎一床新炒的米。径尽头有一间看稻棚,棚是草搭的,草是去年的锅巴味,一闻就饿。棚里空着,只一张竹床,床板裂一道缝,缝里嵌着一颗“晚星”,星比午星瘦,像饿了一天。你们把各自的小月亮、小芝麻、小糖鼓、小火星放在竹床四角,四角立刻亮成一只“锅巴灯”,灯罩是稻叶,灯芯是稻穗,灯油是你们的呼吸。灯一亮,晚星就“叮”地滚到中央,滚成一只“锅巴蛋”,蛋面刻着两个字——趁热。
蛋刚成型,棚外就“咕咚”一声,像有人把锅盖掀开。掀开处冒出一股白烟,烟里浮出奶奶的最后一句:“娃,下一锅,真的好了。”你们互看一眼,谁也没说话,却像约好了似的,一齐把肚皮贴上去,贴得并不用力,刚好让肚皮尖碰到蛋面——那感觉像碰到一张刚出锅的锅巴,烫,却带着脆生生的温柔。心跳“咚咚”一落,蛋“呲啦”一声,裂开一道缝,缝里透出金光,金光里浮出一只“锅巴太阳”,太阳不大,刚好捧得住,可谁也没伸手,因为奶奶说过:让它自己升,升到傍晚家门口,再抱也不迟。
于是你们排成一条斜斜的“人形稻穗线”:灰兔耳朵打头,猫尾巴当绳,丫头虎牙咬中间,你空袖炉压尾,顺着稻香,顺着锅巴味,顺着那股子“下一锅”的香,一路往西飘。西边哪有傍晚?西边只有一口“更大的锅”,锅沿贴着地平线,锅肚盛着一片“将睡未睡”的云,云被夕阳烤得发软,像一张摊到一半的熟面,等着月亮这张“大锅铲”来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