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天,社学司庭院里的桂花开了第二茬。
颜述之批完最后一份北地奏报时,晨光刚好越过窗棂,在公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周秀才的来信一如既往地详实,李家沟社学已扩至五个村子,成人班有位六旬老翁,如今能写全家人名字了。
“驸马,公主来了。”
小厮通报声刚落,萧令仪便端着托盘进来。杏色襦裙衬得她肤白如雪,发间那支梅花簪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猜你就没吃早膳。”她将托盘放在案边,上头是热气腾腾的米粥和几样小菜,“母后昨日还嘱咐,让你别太操劳。”
颜述之心中一暖:“这就吃。”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又有人来报——东宫大宫女求见。
“太子妃请公主、驸马午后去品新茶。”大宫女行礼道,“殿下近日身子爽利,就是闷得慌,想找公主说说话。”
萧令仪应下,又问了些云舒窈的饮食起居,这才让大宫女回去复命。
待人走了,颜述之才轻声道:“太子妃这胎,太子殿下紧张得很。”
“皇兄是紧张皇嫂。”萧令仪笑道,“不过太医说胎象稳,母后也拨了老练的嬷嬷过去,该是无碍的。”
她说着,目光落在案头那份纺车改良图上——是萧怀瑾昨日送来的第三稿,线条工整,标注密密麻麻。
“怀瑾近来……”萧令仪迟疑道,“是不是太拼了些?”
颜述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想起那少年眼下的淡青:“他说想赶在入冬前,让北地妇人能用上省力的纺车。”
萧令仪没说话,只轻轻叹了口气。
同一时刻,坤宁宫。
沈静姝对镜梳妆时,手忽然一颤,玉梳险些脱手。
“娘娘?”宫女忙扶住她。
“无妨。”沈静姝稳住呼吸,看向镜中的自己——面色如常,眉眼依旧,只眼底有不易察觉的疲色。
那阵眩晕来得快去得也快,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散尽后便无痕迹。可她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近来常有这样的瞬间:恍神时眼前闪过那些曾经熟悉的画面,睡梦中听见那些熟悉的声响,甚至偶尔会脱口说出“电视”“手机”这般无人懂的词。
“陛下下朝了。”外头太监进来通传。
沈静姝敛了神色,起身相迎。
萧景珩换了常服进来,见她立在晨光里,眉眼便柔和下来:“今日气色不错。早朝时靖初奏报秋税收成,比去年增了一成半,那孩子越发沉稳了。”
“是陛下教得好。”沈静姝微笑,引他到桌边坐下,“小厨房炖了百合粥,最是润肺。”
热粥入碗,白气袅袅。
萧景珩接过碗,忽然道:“朕昨夜梦见我们刚大婚时,你第一次提惠民医塾,太医院那群老臣眼睛瞪得滚圆。”
沈静姝笑了:“那时年轻莽撞。”
“不莽撞。”萧景珩看着她,“是你骨子里的良善——总想让这世道更好些。”
这话说得沈静姝心头一酸。她低头搅动粥羹,轻声问:“陛下,若有一日……我变得不像我了,你会如何?”
萧景珩一怔,随即笑了:“说什么傻话。”
“我是说如果。”沈静姝抬眼看他,目光里有他读不懂的复杂,“如果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萧景珩放下碗,伸手抚上她的脸,拇指轻抚她眼角细纹:“梓童,我们夫妻二十余载,什么没经历过?你就是你,是朕的皇后,是孩子们的母亲,再没有第二个。”
他的目光太坚定,沈静姝几乎落泪。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点点头:“许是秋乏,胡思乱想了。”
“那就好好歇着。”萧景珩温声道,“午膳后朕陪你去御花园,桂花第二茬开了。”
未时初,东宫暖阁。
萧令仪和颜述之到时,云舒窈正坐在窗边做针线。小小的红色肚兜上,如意纹已绣了大半。
“皇嫂仔细眼睛。”萧令仪忙上前。
“闲来无事。”云舒窈笑着放下针线,“这纹样是母后画的,寓意平安。”
三人说着话,宫女奉上江南新贡的龙井。茶香袅袅里,外头传来孩童笑声——乳母抱着萧承稷进来了。
小家伙一见萧令仪就伸手:“姑姑抱!”
萧令仪心软成一团,接过侄儿亲了亲。萧承稷在她怀里不安分,小手要去抓她发间的簪子。
“稷儿,不可。”云舒窈柔声制止。
颜述之从袖中取出个木雕小马递给萧承稷。小家伙眼睛一亮,抓在手里把玩。
“驸马有心了。”云舒窈笑道,“稷儿的玩具都快堆不下了。”
萧令仪逗着侄儿,忽然想起什么:“皇嫂,母后近来可好?前日请安时,觉得她眉宇间有些疲色。”
云舒窈敛了笑意:“我也瞧出来了。前日母后看奏报时按了按额角,问她只说没睡好。”
两人对视,都有些担忧。
“许是季节更替。”颜述之温声道,“臣那里有些安神的方子,明日送些进宫。”
正说着,萧靖初回来了。
他朝服未换,眉宇间带着倦色,可见到家人便柔和下来:“在说什么?”
“说母后生辰的事。”萧令仪道,“皇兄可注意到母后近来似有些疲累?”
萧靖初沉吟:“前日议事,母后中途离席了片刻。太医说无大碍,只是秋乏。”他看向妹妹,“你觉得不对?”
“说不上来……”萧令仪蹙眉,“就是一种感觉。”
萧靖初又看向颜述之。
颜述之谨慎道:“娘娘操劳多年,如今诸事步入正轨,太子监国亦日益成熟,或许……该劝娘娘多歇歇了。”
这话委婉,众人却都听懂了。
沈静姝这二十余年,从深宫到朝堂,从未停歇。如今孩子们都能独当一面,她也该享享清福了。
“母后生辰时,我与父皇说说。”萧靖初做了决定,“过了寿辰,便劝母后好生休养一段。”
窗外秋风拂过,廊下风铃轻响。
谁也没想到,这番关于“休养”的谈话,会在不久的将来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应验。
坤宁宫里,沈静姝小憩初醒。
秋阳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洒下温暖光斑。她睡得不安稳,梦里又是那些画面——高楼、车流、闪烁的屏幕。
翻了个身,枕边那枚从不离身的羊脂玉佩滑入掌心。
玉佩温润,内侧刻着个小小的、现代的英文字母“S”。
那是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最后的印记。
沈静摩挲着玉佩,望向窗外渐深的秋色。
桂花香随风潜入,甜得让人心慌。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日,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惶恐又茫然。
是萧景珩握住了她的手,是孩子们的笑声填满了她的岁月,是那些医塾、学堂、社学……一点一点,让她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扎下了根。
可如今,根扎深了,树却好像……要倒了。
“娘娘,该用药膳了。”秋月轻声道。
沈静姝收回思绪,起身时又是一阵细微的眩晕。她扶住妆台,闭眼缓了缓。
再睁开眼时,镜中的女子依旧端庄雍容。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微笑。
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至少在还能撑住的时候,要把该做的事做完,该交代的交代清楚。
比如那份写了许久的《治国方略》草稿,该找时间给靖初了。
比如女子教育的三年规划,该和令仪再细细推敲。
比如格物院的未来方向,该和怀瑾好好谈谈。
还有景珩……
沈静姝望向窗外,目光温柔又酸楚。
她最放不下的,终究是这个相伴二十余载,说过“无论你来自何方,你只是我的沈静姝”的男人。
秋风又起,桂花簌簌落下。
坤宁宫的午后,安静得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