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坤宁宫晨光初照。
沈静姝对镜梳妆,望着镜中年已四十的面容怔怔出神。眼角细纹,鬓边银丝,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她与萧景珩成婚二十三载,从青涩的十七岁少女到如今沉稳的国母,仿佛只是转眼间的事。
“娘娘?”宫女轻声提醒,“发髻松了。”
沈静姝回神,放下玉梳。近来恍惚愈发频繁,她望着镜中自己,眼底藏着无人能懂的疲惫。那是跨越两个世界的灵魂,经年累月刻下的印记。
萧怀瑾前来请安时,已近辰时末。少年身姿挺拔,规规矩矩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这是儿臣给您新制的安神香。”
沈静姝接过锦盒,清香沁人。她看着儿子,眼前浮现他幼时抓周抓算盘的模样。“母后近来睡得好吗?”少年认真问道。
“好。”沈静姝微笑,“倒是你,莫要太操劳。”
萧怀瑾却红了眼眶:“母后要康健。儿臣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母后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好像……要飞走了。”
沈静姝心头一震,反握住儿子的手:“梦都是反的。母后答应你,会好好的。”
“那母后要说话算话。”少年执着地望着她,“等儿臣改良的纺车在北地推广,让妇人们冬日纺线不再冻手,母后要亲眼看看。”
“自然。”沈静姝郑重应下,心中却涌起难言的痛楚。
待儿子告退,她走到窗边。秋风扫过,落叶簌簌。二十三年,三个孩子从咿呀学语到独当一面,一切都那么圆满。可她知道,圆满之后,便是别离。
近来征兆越来越明显。太医只说“凤体康健”,可她明白,这不是身体的问题。那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在这个身体里住了二十五年,如今……怕是住不久了。
东宫暖阁内,云舒窈靠在榻上绣着肚兜。萧靖初进来,朝服未换,眉宇间带着倦意。
“窈儿,今日可好?”
“一切都好。”云舒窈递过奏报,“北地社学九月详报。”
萧靖初接过细看,越看越是动容。奏报里附了几封百姓书信,字迹歪扭却真情流露。一位妇人写道:“民妇在社学识了字,如今能给夫君写信了。谢皇后娘娘恩德。”
“母后若看到,定会欣慰。”萧靖初轻声道。
提起沈静姝,夫妻俩都沉默了片刻。
“靖初,”云舒窈声音轻了些,“我昨日去给母后请安,觉得母后……好像有心事。”
萧靖初叹了口气:“我也察觉了。前日议事,说到北疆冬防,母后忽然问:‘若是永久和平,该靠什么维系?’我答‘靠国富民强,靠人心所向’,母后却说:‘最根本的,是靠教育。靠一代代人明白,打仗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
他顿了顿:“这话……总觉得不止是字面意思。倒像在交代什么长远的事。”
云舒窈沉吟道:“母后是不是在交代身后事?”
这话一出口,两人心头都是一沉。
许久,萧靖初摇头:“不会的。母后才四十,正是春秋鼎盛。”话虽如此,他已决定寿辰后定要请太医仔细诊脉。
蕙兰雅集内,秋阳透过琉璃窗投下斑斓光影。萧令仪站在长案前,面前铺满各式绣样。管事嬷嬷呈上册子:“公主,这是下月女红班名单,共四十七人。最远的来自蓟州,是位刘娘子,夫君战死了,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来京学手艺。”
萧令仪接过名册,心头一热。她想起母后创办蕙兰雅集时说的话:“给女子一技之长,便是给她安身立命的根本。”那时她才五六岁,如今看着这些求学的女子,才真正明白那句话的分量。
颜述之匆匆而来,神色凝重:“周秀才病倒了。”
萧令仪接过急报——那位在北地坚守社学的老秀才,昏倒在讲堂,醒来第一句话是“炭火备足了没”。
“我去禀报母后。”她立即起身。
暮色四合,坤宁宫灯火初上。
沈静姝听完周秀才的事,沉默许久。秋风穿过窗棂,带着深秋寒意。“派最好的太医去山西。”她最终道,“告诉周先生,社学后继有人,他只需安心养病。北地的孩子……不会挨冻。”
宫女退下后,殿内只剩沈静姝一人。她取出紫檀木盒,轻轻抚过盒盖上萧景珩亲手刻的梅花。打开盒子,里面整齐放着三份手稿——《治国方略》草稿、《教育纲要》笔记、《格物要义》心得,还有一封未写完的信。
信纸泛黄,墨迹深深浅浅:“景珩,我的爱人,我们相伴二十三载……”始终没有下文。因为她不知该如何告诉他——他的妻子,不属于这个世界。
近来那些征兆越来越不容忽视。她知道,时间不多了。
“来人。”沈静姝唤道。宫女应声而入。
“今晚备些清酒小菜。然后带着所有人都退远些。没有本宫吩咐,谁也不许靠近正殿。”她声音平静,“本宫……要和陛下说些重要的话。”
宫女对上主子深不见底的眼眸,心头一紧,深深一礼:“奴婢遵命。”
夜色渐深,宫灯次第亮起。
沈静姝独自坐在窗边,抱着双膝望着夜空。二十三年岁月在眼前静静淌过——从刚穿越过来的惶恐,到新婚之夜的忐忑,到第一次抱到孩子时的泪,到推行改革时的艰难,再到如今儿女成才、盛世初现。
一切都那么圆满。可圆满之后呢?
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而坚定——那是她听了二十三年的脚步声。
沈静姝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妆台前,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然后转身,走向殿门。
门开了。
萧景珩站在门外,一身常服,眉宇间带着倦意,却在看到她时化作满眼温柔:“梓童。”
“陛下。”沈静姝微笑,声音微颤,“臣妾……有话要对您说。很重要的话。”
烛火跳动,映着两人相望的身影。
二十三年夫妻,四十岁生辰将至。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