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社学司的议事刚散，颜述之便收到两封快信。
一封来自山西，周秀才的字迹比以往更显苍劲，却透着喜气：“阳曲县李家沟社学已扩至三村，成人班妇人有二十三位坚持来学。刘赵氏今已能读家信，其子特从邻县赶回，跪谢社学。暖手炉与《御寒常识》广受欢迎，王知县请拨第二批……”
信末附了份名单，是三位自荐担任邻村夫子的本地人——一位是老账房，一位是年老还乡的士兵，一位是药铺伙计的妻子。周秀才批注：“皆非科举出身，然皆有所长，可补实用之缺。”
颜述之提笔批复：“准。请周先生就地培训，九月考核，合格即授夫子职。”
另一封来自苏州，是安亲王亲笔。信中说，“女子财产权”试行章程已获苏州府衙通过，吴县三家女子绣坊、两家女子账房行已按新规登记。最妙的是，有位寡妇凭祖传酱菜手艺入股合作社，分红得了十两银子，第一件事就是送女儿去女子学堂。
“江南风气渐开。”安亲王写道，“然阻力仍在。有乡绅联名上书，称‘牝鸡司晨，家宅不宁’。本王已批驳回去，令其‘多看实事，少发空论’。”
颜述之微笑，在回信里附了份北地的详报：“北地妇人五十始学字，江南女子十两银送女入学，皆女子自立之象。南北虽殊，心志一同。请王叔以此为例，示于反对者前。”
处理完公务，已是申时。颜述之收拾文书时，看见案头那盏小铜灯——灯芯是新换的，燃得正好。他想起萧令仪今早出门时说，晚些要去东宫看望云舒窈。
正想着，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萧令仪披着件藕荷色披风进来，发间簪着那支梅花簪，脸上带着笑：“忙完了？该进宫了，今日中秋家宴，莫让父皇母后等。”
“这就走。”颜述之起身，将两封信收好，“太子妃殿下身子可好？”
“好着呢。”萧令仪眼中笑意更深，“我刚从东宫来，皇嫂有个好消息——又有了。”
颜述之一怔，随即了然：“恭喜太子殿下。”
“皇兄高兴得很，却又担心皇嫂身子。”萧令仪与他并肩走出衙署，“太医说胎象稳当，只是前三个月需仔细些。母后已拨了两个有经验的嬷嬷过去。”
暮色中的宫道安静祥和。两人边走边谈，说的多是家常——萧怀瑾又琢磨出新玩意儿，萧承稷昨日会叫“叔父”了，蕙兰雅集新来的江南绣娘手艺极精……
到了坤宁宫，桂花的甜香已扑面而来。
园中宴席已设好。萧景珩与沈静姝坐在主位，萧靖初正小心扶着云舒窈坐下，萧怀瑾则追着蹒跚学步的萧承稷，生怕他摔着。
“父皇，母后。”颜述之与萧令仪行礼。
“快坐。”沈静姝含笑招手，“就等你们了。”
一家七口围坐石桌。菜肴陆续上来，多是顺应节令的——清蒸蟹、桂花鸭、芋艿煲，还有应景的月饼，甜咸各半。
萧承稷被抱到专设的高椅上，小手抓着一块小小的栗子糕，吃得满脸都是。萧怀瑾坐在旁边，不时给他擦嘴，耐心十足。
“怀瑾带稷儿，倒比乳母还仔细。”云舒窈笑道，手轻轻抚着小腹。
“我喜欢稷儿。”萧怀瑾认真道，“等小侄儿或小侄女出生，儿臣也带。”
萧靖初给妻子盛了碗山药鸡汤：“你呀，先顾好自己。怀瑾的心意，皇兄领了。”
一家人说着闲话，月色渐渐明亮起来。
沈静姝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满是暖意。她夹了块萧靖初爱吃的糖醋鱼放到长子碗里，又给萧令仪舀了勺桂花藕粉，最后看向萧怀瑾：“怀瑾近日在格物院，可还顺利？”
“顺利！”少年眼睛一亮，“儿臣和弘毅改的省力担架，太医院试用后说好，已订了三十架。还有药碾子、药箱……韩先生说，接下来可以试试改良纺车，让女子织布更省力。”
“好。”沈静姝点头，“但别太累着。你还在长身子，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儿臣晓得。”萧怀瑾乖乖应下，又补充道，“韩先生每日都催着儿臣按时用膳呢。”
萧景珩闻言，看向颜述之：“述之，社学司近来如何？”
“回父皇，诸事顺遂。”颜述之恭敬道，“北地模式初见成效，江南试点稳步推进。周先生来信说，北地有妇人五十岁始学字，如今已能读家信。安亲王报，江南有女子凭手艺入股，分红后第一件事是送女儿入学。”
“好啊。”萧景珩举杯，“这便是盛世之象——老者有所学，幼者有所教，女子有所立。这一杯，敬所有为此努力的人。”
众人举杯共饮。酒是温过的桂花酿，暖意从喉间一直蔓延到心底。
宴至中途，萧承稷玩累了，趴在萧怀瑾怀里睡着了。萧令仪小心接过侄儿，交给乳母抱去安睡。
园中安静下来，只剩下一家人细碎的说话声。
沈静姝看着孩子们，忽然轻声对萧景珩道：“陛下可还记得，靖初抓周，抓了本《农政全书》；令仪抓了支笔；怀瑾抓了个小算盘。”
“如何不记得。”萧景珩笑道，“靖初那本《农政全书》，如今还在东宫书架上。令仪的笔，述之送的那支梅花簪可替了。怀瑾的算盘……”他看向小儿子，“如今用在格物计算上，也算应了。”
萧怀瑾不好意思地笑了。
“时间过得真快。”沈静姝目光温柔地扫过每一个孩子，“转眼间，靖初都要有两个孩子了。”
萧靖初握住云舒窈的手，夫妻俩相视一笑。
“母后，”萧令仪轻声道，“儿臣记得小时候，每逢中秋，您都会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讲完了总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但一家人在一起，便是圆满’。”
沈静姝眼中泛起温柔的水光：“你倒记得清楚。”
“儿臣都记得。”萧令仪认真道，“您教我们识字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人’——‘一撇一捺，互相支撑，方为成人’。教我们算数时说的第一句是‘一’——‘万物始于一，踏实做好每一件事，方能成万事’。”
这些话，沈静姝自己都有些不记得了。此刻听女儿娓娓道来，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动。
萧景珩握住她的手，在桌下轻轻捏了捏。
月色渐高，宴席将散。
萧靖初夫妇先行告退——云舒窈有孕需早歇。萧令仪与颜述之也起身告辞。萧怀瑾本想留下陪父母再说会儿话，被沈静姝笑着赶走了：“你也回去歇着，明日不是还要去格物院？”
园中终于只剩帝后二人。
宫人撤了残席，只留一壶清茶、两碟月饼，还有那盏在风中微微摇曳的风灯。
沈静姝靠在萧景珩肩头，望着天边那轮圆满的月。
“景珩，”她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了你，有了这几个孩子。”
萧景珩揽住她的肩，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这话该我说才对。”
两人静静依偎着。桂花香，月光柔，秋风也仿佛变得温柔。
远处传来隐约的丝竹声——是宫外百姓家的团圆宴还未散。这盛世里的寻常欢乐，隔着宫墙，也能感受到几分。
沈静姝闭上眼，将这一刻的圆满深深印入心底。
至于那些偶尔浮现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碎片，那些对未来的隐约不安，此刻都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幸福，轻轻覆盖，妥善收藏。
今夜，只需月圆人圆。
其他的，都留给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