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山西阳曲县李家沟。
周秀才站在新修缮的土屋前,看着门楣上新挂的匾额——“温饱启智堂”。这匾额是他亲手写的,字不算漂亮,却一笔一画都透着郑重。
土屋里,二十几个孩童规规矩矩坐成三排。最大的李小栓十三岁,最小的丫头才六岁,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但脸洗得干净,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前方。
屋角新盘了土炕,炕洞里已生了火。虽是夏日,但山西的清晨仍有凉意,炕火让整个屋子都有了暖意。
“今日起,咱们李家沟社学就正式开课了。”周秀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姓周,你们叫我周先生就成。”
孩子们齐刷刷仰头看他。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来这儿,是为了一天一顿的稀粥,为了冬日里有个暖和地方。”周秀才走到他们中间,“这没什么不对。人要吃饱穿暖了,才能想别的。但我要告诉你们——来这儿,不止是为了粥和暖。”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个简图:一个人,一把锄头,一片田。
“认得这是什么吗?”
孩子们怯生生不敢答。李小栓犹豫着举手:“是……是种地?”
“对。”周秀才点头,“那这个呢?”他翻到下一页,上面写着三个字:锄、犁、耙。
孩子们摇头。
“这是咱们庄稼人天天用的东西。”周秀才指着字,“‘锄’,除草用的;‘犁’,翻地用的;‘耙’,碎土用的。认得了这几个字,你们就能看懂地契,能算清租子,能知道该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收割。”
他又翻一页,是简单的算数题:“一斗麦子三十文,三斗多少钱?”
这次有孩子小声答:“九十文。”
“对。”周秀才笑了,“你们看,学了算数,卖粮的时候就不会吃亏。”
屋里的气氛松快了些。孩子们发现,这个老先生讲的,不是什么“之乎者也”,都是他们听得懂、用得上的东西。
第一堂课,周秀才只教了五个字:天、地、人、锄、犁。他在地上写,让孩子们用手指跟着画,又在墙上贴了图——每个字旁边都配着实物图。
晌午时,灶上果然飘出粥香。稀粥里加了菜叶,还有几粒豆子。孩子们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像捧着什么珍宝。
饭后,周秀才没急着上课,而是让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在屋外空地上玩。他自己坐在门槛上,看着这些在黄土原上奔跑的身影。
王知县从县里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他站在远处看了很久,才走过来:“周先生,真成了。”
“这才第一天。”周秀才起身,“王大人,您看这些孩子,他们缺的不是聪明,是机会。”
王知县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京里来的,给您的。”
信是颜述之写的。周秀才拆开一看,先是一愣,随即眼圈红了。
信很短:
“周先生:闻北地社学初立,心甚慰。特遣快马运暖手炉百件、《御寒常识》教材五十册。暖手炉乃二殿下所制,成本低廉,可保孩童冬日习字不冻手。教材由殿下亲编,请先生试用指正。北地艰苦,望先生珍重。社学司全体,与先生同心。”
信的末尾,附了一张小图——是社学司那幅巨图的局部,山西的位置上,已贴了一枚红色的磁石。
周秀才抬头,望向南方的天空。千山万水之外,有人记挂着这里的二十几个孩童,记挂着他们会不会冻着手,记挂着他们有没有合适的书读。
这不是施舍,是真正的懂得。
七月初五,第一批物资到了。
暖手炉用草绳捆得结实,五十个一捆,共两捆。教材是蓝封的册子,封面上画着个裹着棉袄的小人,旁边写着“北地御寒常识第一册”。
周秀才先打开教材。册子很薄,只有二十页,却内容实在:第一页画着土炕的构造图,注明“灶口在此,烟道在此,如此盘炕最暖”;第二页是“冬日存菜法”,白菜怎么窖藏,萝卜怎么埋土;第三页是“防冻伤常识”,手脚冻了该怎么缓,不能直接烤火……
每一页都配着图,字也大,不识字的看图画也能懂个大概。
“这……这是给孩子们学的?”王知县翻着册子,震惊道。
“是给所有人学的。”周秀才指着那些图,“你看这盘炕的法子,许多人家盘不对,费柴还不暖。这存菜的法子,能少糟蹋多少菜?这些常识,大人孩子都该知道。”
他当即决定,社学每日最后一堂课,就讲这个。不仅孩子们听,也让家长来听——不收钱,不强迫,来了就教。
暖手炉的发放更简单。周秀才把孩子们叫来,一人一个。
“这是京城格物院做的,”他演示着用法,“里头放碎炭,能暖一个时辰。冬日写字时捧着,手就不僵了。”
李小栓小心翼翼接过,捧在手里。陶罐粗糙温热,他眼睛亮得像星星:“先生……这是给我的?”
“给你的,也是给所有来上学的孩子的。”周秀才摸摸他的头,“但要记住——暖手炉暖的是手,学问暖的是心。手暖一时,心暖一世。”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却把暖手炉抱得更紧了。
七月初十,李家沟社学有了第一个“家长课”。
起初只来了三个妇人,都是不放心孩子,偷偷来看看的。周秀才也不点破,照样讲“存菜法”。讲到白菜该晾几天再入窖时,一个妇人忍不住开口:“先生,我家的菜老是烂,是不是晾得不够?”
“有可能。”周秀才温声道,“明日你带棵菜来,我帮你看看。”
第二日,那妇人真带了棵半烂的白菜来。周秀才当场切开,指着里面的水汽:“你看,里头还湿着就入窖了,自然要烂。得晾到外皮干皱才行。”
妇人恍然大悟。这事传开,第三日来了十几个妇人,都是来问家里实际问题的——炕不暖怎么办,孩子总冻脚怎么办,冬菜怎么存能不坏……
周秀才一一解答,不厌其烦。末了,他指着墙上的字:“这些问题,教材里都写了。你们认了字,自己就能看懂,不用每次都来问。”
有妇人羞赧:“我们……都不识字。”
“那就学。”周秀才道,“每日孩子放学后,我开一个时辰的‘成人班’,专教这些实用字。不要钱,来了就教。”
七月十五,成人班开了课。来了八个妇人,最大的五十岁,最年轻的二十出头。她们坐在孩子坐过的凳子上,手握着笔,比孩子还紧张。
周秀才还是从“天、地、人”教起,但每教一个字,都配上实际用处:“认了‘天’字,能看黄历,知道哪天宜播种;认了‘地’字,能看懂地契,不吃亏……”
妇人们学得认真。那个五十岁的老妇,手抖得握不住笔,却一笔一画写得极慢,写完了还要问:“先生,我这字写得对不对?”
“对。”周秀才点头,“第一次写,写成这样很好了。”
老妇笑了,缺了牙的嘴咧开,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那晚,周秀才在油灯下给社学司写信。写到成人班时,他笔尖顿了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点。
“北地妇人苦甚于男子。今有老妪五十始学字,手颤而心坚。臣忽悟:教育一事,不在年岁早晚,而在向学之心。若能使一老妪识字明理,其家中子孙,或亦能受其益。此谓‘以一点光,照亮一方’。”
信写罢,他走出土屋。夏夜的山西,星空格外清澈。远处山峦如黛,近处村落灯火点点。
其中有一盏,是他点的——那土屋里的灯还亮着,明日还要上课。
周秀才深深吸了口气。北地的风带着土腥味,却让他心中无比踏实。
他知道,这才是个开始。李家沟的灯亮了,还要点亮杨家洼,点亮赵家堡,点亮这黄土塬上千千万万的村落。
但有了第一盏,便会有第二盏,第三盏……
就像那暖手炉里的小小炭火,虽微,却暖;就像那些妇人眼中的光,虽弱,却亮。
这便是深耕的意义——一点一点,让光透进来,让暖漫开去。
远处传来犬吠声,周秀才转身回屋。明日,还要教新的字,还要解答新的问题,还要看着那些眼睛,一点点被知识点亮。
他轻轻关上门,将漫天的星光关在门外,却把心中的那盏灯,燃得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