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山西太原府。
周秀才撩开车帘时,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黄土塬上沟壑纵横,村落散落在山坳间,土墙灰瓦,萧索得让人心惊。正值盛夏,此地却连草木都稀疏,只有耐旱的沙棘零星星点缀着黄土地。
“先生,”赶车的驿卒道,“前头就是阳曲县了。这一带……苦啊。”
车进县城,街道冷清。县衙的吏员迎出来,见周秀才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先是一愣,再看他手中的礼部公文,忙不迭行礼:“老先生……不,周大人!知县大人正等您呢。”
知县姓王,四十来岁,面色黝黑,见周秀才来,苦笑道:“周大人肯来山西,是山西的福分。只是……您也看见了,这儿不比江南,也不比湖广。百姓饭都吃不饱,哪有余力送孩子上学?”
周秀才在县衙坐定,取出纸笔:“王大人,请您细说。”
这一说就是两个时辰。阳曲县七十三村,有社学名义的十一处,实际开课的只有三处,学生还不足五十人。不是不想办,是办不起——夫子请不到,冬日没炭火,教材不适用,家长更觉“识字不能当饭吃”。
“最冷的时候,土屋里滴水成冰。”王知县叹道,“娃娃们冻得手都伸不出,怎么写得了字?”
周秀才一一记下。末了,他问:“县里可有余粮?”
“有是有,但……”
“社学可不可与义仓结合?”周秀才道,“孩童来社学,每日供一顿稀粥。冬日教室生炭火,所需柴薪由县衙协调各村轮流供应。夫子……老夫亲自去找。”
王知县瞪大眼睛:“这……这能行?”
“武昌就是这么做的。”周秀才眼神坚定,“先让人来,来了才能学。学了一点,才知道识字有用。”
接下来三日,周秀才跑了六个村。所见触目惊心——有村子的孩童八九岁还光着屁股满山跑,有村子整个冬天只吃两顿饭,有村子连个识字的都没有,地契都要托人带到县城去认。
但在最偏远的李家沟,他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蹲在土坡上,用树枝在地上划拉。
“写什么呢?”周秀才温声问。
男孩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怯生生道:“写……写我名字。前年有个货郎路过,教了我三个字,李、小、栓。”
“写得不错。”周秀才蹲下身,“还想学吗?”
男孩眼睛亮了:“想!可……可没人教。”
“很快就有了。”周秀才拍拍他的肩,“你等着。”
回到县城那夜,周秀才在油灯下给社学司写第一封详报。写到李家沟那个男孩时,他笔尖颤了颤,墨迹在纸上洇开。
“北地之苦,非亲见不能体会。然童子向学之心,与江南无异。臣以为,北地社学当以‘温饱为先,启智为后’——先让孩童有暖屋可坐,有稀粥可食,再谈识字明理。教材需重农事、畜牧、御寒,一切以实用为要。”
信写罢,他走出房门。夏夜的山西,竟有凉意。仰头望去,星空璀璨,却照不尽这片土地的苦寒。
但他心中那盏灯,却因那个叫李小栓的男孩眼里的光,而燃得更亮了。
同一时间,京城社学司衙署。
颜述之展开周秀才的来信,眉头紧锁。萧令仪坐在他对面,也已看完,眼中满是凝重。
“比预想的更难。”她轻声道,“江南富庶,家长送孩子上学是为谋前程;北地贫苦,让孩子上学是添负担。这思路要全盘调整。”
颜述之走到巨图前,看着山西那片尚空白的区域。他拿起一枚绿色磁石贴上,又拿起笔,在旁边标注:“温饱为先,实用为要”。
“周先生说得对。”他转身,“北地社学,不能照搬武昌。首先要解决的,不是教什么,是怎么让人来。”
李医士刚从京郊夫子培训班回来,闻言道:“我在武昌时也遇过类似问题。有些家长起初不让女孩来,我们就承诺——来了教认草药,学了能采药换钱;教算数,学了卖粮不吃亏。北地……或许可从‘御寒常识’入手?教孩童怎么防冻伤,怎么存冬菜,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本事。”
萧令仪眼睛一亮:“对!教材要变。不止是《农家日用字》,要有《北地生存常识》——怎么盘土炕,怎么存柴火,怎么认耐寒作物。这些知识,大人孩子都该学。”
三人围坐商议,很快拟出北地社学试行方案:教室必须能御寒,每日供一餐;教材分《御寒》《农畜》《算账》三册,每册都配简图;夫子优先招募本地人,由周秀才就地培训。
“还有一个问题。”颜述之沉吟,“北地冬日漫长,白日短。社学时间需调整——夏日农忙时少学,冬日农闲时多学。甚至……可设‘冬学’,专在农闲三月集中授课。”
“这个好。”萧令仪立刻记下,“我这就去调整教材编排,把核心内容压缩到冬学三月,夏日只做巩固。”
正议着,外头传来萧怀瑾的声音:“颜大人!阿姐!”
少年跑进来,手里拿着个木盒:“你们看这个!”
盒中是个简易的“暖手炉”——陶制的小罐,内分两层,下层放炭,上层可热饭。最妙的是罐身开了几个小孔,既通风又散热,捧在手里暖而不烫。
“我和弘毅做的。”萧怀瑾眼睛亮晶晶的,“用的是最便宜的陶土,炭也是碎炭。我们算过,这么一个炉子,成本不到三文钱,能暖一个时辰。若是给北地社学的孩子人手一个,冬日写字就不冻手了!”
颜述之拿起暖手炉细看。粗糙,却实用。他仿佛看见北地那些冻红的小手,捧着这样一个炉子,在土屋里一笔一画写字。
“怀瑾,”他郑重道,“你立了大功。”
“这不算什么。”萧怀瑾挠挠头,“韩先生说,格物就是要解决实际问题。北地孩子冻手写不了字,这就是实际问题。”
萧令仪看着弟弟,眼中满是骄傲。这个曾经只痴迷精巧机械的少年,如今懂得为最朴素的困境寻找答案。
暖手炉的事议定,颜述之开始给周秀才回信。信中详细说明了北地方案,并告知暖手炉将随下一批物资运往山西。
写到最后,他添上一句:
“周先生保重身体。北地深耕,必艰苦异常,然每一分苦,都将化为来日的光。社学司全体同仁,与先生同心。”
信送走后,萧令仪轻声道:“述之,我有个想法。”
“嗯?”
“等北地社学有了起色,我想亲自去一趟。”她望向窗外的北方,“不只是看社学,更是要看看那里的女子——她们如何在苦寒中生存,有什么是我们能帮上忙的。”
颜述之点头:“好。到时我陪你一起去。”
这不是空话。他知道,北地的女子比男子更苦——要操持家务,要下地劳作,要生儿育女,却连最基本的知识都得不到。若社学能惠及她们,那才是真正的“启智”。
暮色降临时,社学司的灯火又亮了起来。颜述之、萧令仪、李医士,还有闻讯赶来的萧怀瑾,四人围坐议事堂,对着巨图,对着周秀才的来信,对着那个简陋的暖手炉,一点点完善北地方案。
窗外夏虫鸣叫,室内灯火通明。
这一刻,他们虽身在京城温暖的夏夜,心却已飞越千里,抵达那片苦寒的黄土塬,抵达那些渴望知识的孩童身边,抵达那条注定艰难却必须走通的路上。
夜深了。颜述之送走萧令仪和萧怀瑾,独自留在衙署。
他走到巨图前,看着山西那片绿色标记。旁边已用朱笔添了注解:“温饱为先,御寒为要,实用为本”。
然后他提起笔,在标记旁画了一盏小小的灯——那是周秀才带去的灯,是暖手炉里的炭火,是北地孩童眼中可能被点燃的光。
灯画得很小,却画得郑重。
因为每一盏灯,都可能照亮一个人的人生。而他们要做的,是在这片广袤而苦寒的土地上,点亮千千万万盏这样的灯。
夜色深沉,社学司的灯火在黑暗中静默地亮着,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一个必将践行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