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含波已抄了整整七日的《女诫》。
白日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相伴,手腕从酸痛变得麻木,如今连抬臂都如坠千斤。
每日黄昏,那两个总垂着眼、一声不吭的丫鬟便会进来,一左一右将她架起,几乎是拖着她穿过寂静的长廊,回到自己闺房的床上。她连外衣也无力褪去,头一沾枕,黑暗便沉沉地压下来。
这消息,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叶流芳耳中。
“倒还有些韧性。”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润的瓷壁上轻轻一点,眼底最后那丝疑虑终于散去。
他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张婆婆微微颔首:“既知规矩,便不必逼得太紧。往后,《女诫》便不必抄了,您有闲暇之时看一看她即可。”
张婆婆会意,躬身应下:“是,老身明白。”
叶含波院子门外,院墙的影子也不再压得那样死沉。她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远处喧嚣声的空气。
“更衣,”她对镜理了理鬓角,声音里透着久违的轻快,“去临安城。”
自被冷阁主亲自“押送”回来,就被爹爹拘在房中,由张婆婆“保护”,抄写《女诫》修身养性。
直到昨日傍晚,张婆婆冷着一张脸,语气毫无感情地通知她“明日可以不必再抄”时,叶含波如释重负,一头载到在床帐里,睡了个昏天暗地。
直至早上丫鬟来唤她起床洗漱用餐,她方才清醒过来,于是打发丫鬟们准备,她要进城松快松快。
几个贴身女使手脚麻利地伺候着,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谨慎。她们知道,姑娘这“散心”,四面八方都缀着影子——明处是帮主拨来的两队精悍护卫,暗处,更有不知多少双眼睛,隐在街角檐下,沉默地跟着马车的轨迹。
车轮辘辘驶出宅门,叶含波倚在窗边,目光掠过繁华的街市,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从泉州归来的叶含波,其实一直都处在愤怒又懊恼的情绪中不能自拔。
但在爹爹无孔不入的全方位“保护”下,她也不敢做得太明显,只能装出一副改过自新、柔顺乖巧的模样,以期能让爹爹放松对她的看管。
马车缓缓驶过临安城的石板路,窗外是熙攘的人声与琳琅的货摊,叶含波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那些鲜活的色彩与声响,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她眼前晃动的,是泉州刺目的阳光,是那女子苍白却倔强的脸,更是自己当时那股烧昏了头的、不管不顾的狠戾。
她闭了闭眼,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真是……愚蠢至极。
她是谁?东南漕帮帮主叶流芳的爱女,自小跟着父亲在运河上、在码头上、在各路豪杰的席面上长大。金银、权势、人心算计,她什么没见过?怎么偏偏就在冷铁衣这件事上,像个最没见识的乡野村妇,只会用最拙劣、最下乘的手段去争,去抢,去撕破脸皮?
对付一个根基浅薄的地方官之女,于她而言,本该是轻而易举。有多少法子能让对方知难而退,有多少手段能让她消失得无声无息,甚至,有多少途径能让她父亲的前程都系于漕帮一念之间?
可她选了最坏的一种——亲自下场,留下把柄,将一场稳操胜券的博弈,变成了泼妇般难看的厮打,最终赔上了父亲与冷阁主几十年的情分,也彻底断送了自己在冷铁衣面前最后一点体面。
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胸腔,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更远。
那年她才多大?五六岁?被父亲抱在怀里,站在寒衣阁的梅树下。冷阁主指着那个一脸冷淡、只顾擦拭木剑的小男孩,笑着问她:“含波,将来长大了,来寒衣阁给铁衣当媳妇儿,可好?”
她记得自己懵懂地仰头,只抓住了一个重点:“媳妇儿可以跟铁衣哥哥一直在一起玩吗?”
“当然喽。”
“愿意!含波愿意给铁衣哥哥当媳妇儿!”
父亲和冷阁主洪亮的笑声,惊落了枝头的梅花,花瓣簌簌落在小男孩的肩头和发顶。
那时她不懂“媳妇儿”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能永远和那个虽然不爱说话、却会把最大最甜的果子悄悄留给她的铁衣哥哥在一起,便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两小无猜的亲近,变成了执拗的占有,又化作了伤人的尖刺?
马车轻轻一顿,停了下来。外头女使轻声提醒:“姑娘,珍宝斋到了。”
叶含波猛地回神,指尖一片冰凉。那童言无忌的“愿意”,如今听来,竟像一句遥远而讽刺的谶语。
叶含波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翻涌的不甘与戾气狠狠压回心底。她抬手,指尖抚过微凉的车窗帘幔,将那点湿意悄然拭去。
是,她不能,也绝不会再输了。
从前是她太傻,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只会直愣愣地冲撞,结果碰得头破血流,徒惹人厌。
温酒酒算什么?一个仰仗父荫、见识短浅的官家小姐,除了那点楚楚可怜的姿态,还有什么?
铁衣哥哥……冷铁衣只是一时被她蒙蔽罢了。男人嘛,总容易被新鲜柔弱的表象所惑。
而她叶含波,拥有温酒酒永远无法企及的底气。她是漕帮的大小姐,是见过江河风浪、懂得人心博弈的叶含波。父亲与冷阁主几十年的交情,岂是一个温酒酒能轻易撼动的?冷阁主当初的戏言,未必全然是戏言。
硬抢不行,那便智取。水滴石穿,润物无声。
她要让冷铁衣看到,谁才是真正能与他并肩、理解他抱负的人。她要让冷阁主明白,谁才是对寒衣阁、对她徒弟最有助益的选择。更要让父亲看到,她的价值,远不止是一个会惹祸的女儿。
叶含波整理好衣袖,抚平裙裾上每一丝褶皱,方才在女使的搀扶下,仪态万千地下了马车。阳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照得她唇边那抹重新浮起的笑意,温婉得体,无懈可击。
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