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叶含波收到一封未曾署名的信笺。
彼时她正在自己的小院里练剑,剑光如雪,身形翻飞,一招一式都带着狠劲。侍女捧着信笺,小心翼翼递到她面前:“大小姐,门房说是个孩子送来的,指名要给大小姐,还说要您亲启。”
叶含波收剑,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接过信。信封是最普通的毛边纸,没有落款,封口用最寻常的米浆糊着。她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只有三行字:
“吾与泉州温府有不共戴天之仇,愿与姑娘联手,除温氏女,报大仇。若有意,明晚拱宸桥渡口悦来酒楼二楼临江仙一晤。知名不具。”
字是工整的馆阁体,看不出笔迹特征。叶含波瞳孔骤缩,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白。
温酒酒一日不除,她嫁入寒衣阁的路便一日难行。寒衣阁阁主冷寒烟虽已明说,漕帮与寒衣阁口头婚约已经作罢,但她不甘心,她自记事起就被告知将来会嫁入寒衣阁,为何铁衣哥哥才认识那温酒酒不足两载,便已倾心与她?
她出身漕帮世家,若不能借寒衣阁的势力稳固地位,日后爹爹卸任后,分舵那些叔伯辈更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寒衣阁、冷铁衣——她志在必得!
既然有人主动要求结盟,不妨一见以探究竟。
叶含波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笺,指尖在“拱宸桥渡口悦来酒楼二楼临江仙”这一行字上轻轻摩挲,唇角漾开一抹玩味的笑,眸底却掠过寒星般的光。
去自家铺子里见面?这倒有趣得紧。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火舌温柔舔舐,墨迹蜷曲化作灰烬。对方是蠢,还是狂妄到以为能将她玩弄于股掌?抑或是……这本身就是一个精心布置,针对她而来的局?
“有意思。”她低语,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几乎听不见。无论哪种,她都打算亲自会一会这胆大包天的“合作者”。
她起身,走到廊下。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她并未提高声量,只轻轻击掌两下,阴影里便无声无息闪出一人,垂手侍立。“大小姐。”
“去查。”叶含波语调平稳,听不出波澜,“从城里,特别是码头、东街附近的小乞儿入手。最近半月,有无扎眼的生面孔出现,落脚何处,与何人接触,每日行踪如何。记住,事无巨细。”
“是。”来人应声,没有多余一字。
叶含波望向庭院中沉沉的夜色,那抹笑意更深,也更冷。查,自然要查。水下的石头搬开了,才能看清底下究竟是淤泥,还是藏着更锋利的刀。这临安城的水,看来有人想搅得更浑。她这个“漕帮大小姐”,岂能不奉陪到底?
听着手下禀报,叶含波倚在窗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红木窗棂。日光透过雕花格子,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泉州口音……打听漕帮,尤其是我?”她轻轻重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唯有那叩击声停了片刻。
消息很细,细到能拼凑出不少画面:两个操着闽南尾音的外乡人,像滴入清水的墨,在拱宸桥的人潮里谨慎晕开。他们不去游山玩水,不去寻访古迹,只盯着漕帮这块招牌,目光精准地落在她叶含波身上,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江湖恩怨。这已超出了寻常好奇或刺探的范畴。
“昨日到了拱宸桥附近?”她转过身,目光如浸了秋水的刀锋,“还找了个小乞丐说话……”
手下垂首:“是。有人远远看见,说了约莫一盏茶功夫。随后那小乞丐便搀着他爷爷去了回春堂,抓了药,用的是一枚簇新的二两银稞子。药铺伙计说,那孩子平日里捡些破铜烂铁,何曾有过这般阔绰。”
叶含波走到书案后坐下,提笔蘸墨,在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泉州”、“云来客栈”、“拱宸桥”、“小乞丐”几个词,又以线条将它们勾连。银稞子……倒是懂得用小恩小惠撬开最不起眼的嘴。江湖路数,却又不全像。
“云来客栈那边,继续盯紧,进出人员,饮食用度,有无信件往来,都留意着。”她放下笔,指尖点在那“拱宸桥”三字上,那是漕帮总舵的眼皮底下。“至于那小乞儿……”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考量,“不必惊动。看看还有谁会去找他。”
她倒要瞧瞧,这两个从泉州漂来的人,想在她漕帮的地界,掀起多大的风浪。那封信的邀约,此刻看来,更像是一个刻意递到她眼前的线头。
叶含波查清楚信件的来源后,未时末,带着女使两名并护卫两名,大摇大摆直奔悦来客栈二楼临江仙而来。
进得酒楼,掌柜毕恭毕敬上前来行礼,叶含波一挥手示意免礼。
掌柜腰弯得更低,目光在叶含波身后的护卫身上一触即收。护卫低声禀报,叶含波只微微颔首,下颌的线条在午后斜照的光里显得清晰而冷冽。
楼梯是陈年松木所制,在她脚下发出沉稳的、不容忽视的“噔噔”声响,一声一声,敲在酒楼特有的喧闹背景上,竟奇异地压下了周遭的嘈杂。
临江仙雅间就在二楼廊道尽头,门外站着个青巾包头、灰色短打的小伙计,见她一行人来,神色微动,却未敢拦。
护卫先一步上前,并未叩门,径直推开那扇虚掩的雕花门扇。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室内情景豁然开朗。
临窗的桌旁,果然坐着两人。普通布衣,寻常样貌,是扔进人堆里便难再寻见的模样。
若叶含波仔细打量,应不难发现,二人并非典型的闽南人面部扁平、颧骨较高、肤色偏黑、身形较矮的相貌特征,而是带着不少肤色偏白、眉眼柔和、眼型细长,整体线条圆润的江南特色。
他们闻声抬头,目光撞上门口逆光而立的叶含波。
她今日并未盛装,一袭天水碧的束腰长衫,外罩同色比甲,发间只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并无多少漕帮大小姐的煊赫气派,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深潭,无波无澜地扫了过来。
她没有立刻进门,就那样站在门槛外,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巡睃,空气仿佛随着她的凝视而凝滞。
片刻,她才提步,迈入室内,裙裾拂过门槛,不带一丝声响。身后护卫无声地掩上了门,隔绝了外间所有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