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仲明暗暗吩咐阿青去打听叶含波回来之后的言行举止。
阿青打听到的消息,很快便原原本本传到了连仲明耳中。
彼时连仲明正在书房临帖,闻听阿青细细说完叶含波被张婆婆“严加管教”的种种情状,笔尖悬在宣纸上方,一滴浓墨悄然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泅开一小团墨渍。
他搁下笔,拿起那张写坏了的纸,凑近灯焰。火舌舔上纸角,迅速蔓延,将他刚刚写就的“静水流深”四个字吞噬殆尽。
“张婆婆……”连仲明看着手中跳跃的火苗,若有所思。
这位张婆婆,他在漕帮三年,自然知晓。她本名张玉娘,年轻时与夫君跑海船,是出了名的泼辣能干,更有一身好武艺。
后来遭了水匪,夫君罹难,她独力苦战,杀出血路,力竭落水,顺水漂流,被漕帮弟子救起。
叶流芳感念其刚烈,又怜她孤苦无依,便收留在帮中。起初做些杂事,后来发现她不仅功夫了得,管教弟子更是严苛有效,便让她兼着督导帮中年轻子弟的武德课业。
几十年下来,张玉娘变成了“张婆婆”,威严日盛,莫说寻常弟子,便是姚青山那样的粗豪汉子,在她面前也收敛几分。
叶流芳将她派去看管叶含波,用意再明显不过——这位大小姐,此番闯的祸实在不小,非得有个能镇得住她的人来磨磨性子不可。
“大小姐只是抄书,并无其他异动?”连仲明将燃尽的纸灰丢进青瓷水盂,问道。
“是。”阿青垂手答道,“张婆婆看得紧,大小姐除了吃喝拉撒,半步离不开书桌。听伺候的丫鬟说,大小姐起初还哭闹了几声,被张婆婆拿眼一瞪,就老实了。这两天倒是安静,只是抄书抄得狠了,手腕酸痛,晚上丫鬟偷偷给敷了药。”
连仲明微微颔首。叶含波的性子他清楚,娇纵是真,但并非完全不明事理。这次私自跑去泉州,还险些卷入与温如晦的冲突,想必她自己事后也知后怕。
叶流芳让她抄《女诫》,罚的不仅是她的莽撞,更是要她记住“安分”二字。在漕帮这样的地方,身为帮主爱女,她的“不安分”,可能牵动整个帮派的安危。
“寒衣阁主亲自送她回来,”连仲明沉吟道,“可曾对帮主说过什么?”
阿青摇头:“寒衣阁主将小姐送到总舵,与帮主在大堂说了不到一盏茶的话,便告辞离去。具体说了什么,无人得知。只听说帮主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
连仲明走到窗前。窗外暮色四合,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发出清泠的脆响。寒衣阁主亲自送人,这面子给得足,但恐怕也意味着,泉州之事,寒衣阁那边并非全无芥蒂。叶流芳脸色不好,只怕不单是因为女儿闯祸。
“知道了。”连仲明转身,“你继续留意着,尤其是……看看这几日,有没有生面孔在总舵附近出没,或者帮中是否有不寻常的调动。”
阿青心中一凛,低声道:“先生是担心……”
“多事之秋,小心些总没错。”连仲明摆摆手,“去吧。”
阿青退下后,连仲明重新在书案后坐下,却没有再提笔。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叶含波被严加看管,短期内应不会再惹麻烦。张婆婆坐镇,等闲人也近不了她的身。这算是去了叶流芳一桩心事,也能让他更专注于应对温如晦和潜在的危机。
漕帮的危机暂时缓解,但远未解除。温如晦是暂时稳住了,可漕帮背后涉及的利益盘根错节,今日退一步,明日未必不会进三步。更何况,朝中局势波谲云诡,秦相那边……想到秦桧,连仲明眸色暗了暗。那枚玉佩还在他怀中,冰凉地贴着心口。
秦桧救他,用他,固然有同族之谊,但更多的是看中他的才智,看中他能成为嵌入漕帮这颗棋子的一枚好用楔子。
所谓的“出路”,所谓的“珍惜”,不过是更精巧的笼络。连仲明看得明白,所以他更需谨慎。在漕帮,他是连先生,是叶流芳倚重的幕僚;在秦桧那里,他是一步暗棋,一把刀。他必须在这两者之间,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而叶含波……连仲明揉了揉眉心。这位大小姐的安危,此刻反倒成了牵动各方的一根线。叶流芳的软肋,或许也是某些人眼中的机会。
他需要知道,寒衣阁主那天到底对叶流芳说了什么。他也需要知道,在漕帮平静的水面下,究竟还藏着多少暗流。
夜色渐浓,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连仲明的身影被拉长,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火微微摇曳。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沉入黑暗的雕塑,只有眼中偶尔闪过的微光,显示出他内心正在进行的、无声而激烈的筹谋。
窗外,更夫敲响了二更的梆子。漕帮总舵渐渐沉入睡梦,只有巡夜弟子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运河永不停歇的流水声,交织在这江南的秋夜里。
而在重重院落深处,叶含波的闺房中,灯还亮着。她咬着笔杆,手腕酸疼得几乎握不住笔,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女诫》,第一百零一次在心里哀嚎。
张婆婆像一尊门神,无声地立在门边,闭目养神,可叶含波知道,只要自己稍有异动,那看似老迈的身躯瞬间就能爆发出可怕的力量。
她偷偷瞄了一眼张婆婆布满皱纹却依然轮廓分明的侧脸,想起爹爹说过,这位婆婆当年一人一刀,在贼船上杀了个七进七出,血染衣袍,吓得那些水匪肝胆俱裂。
叶含波打了个寒噤,赶紧低下头,老老实实地继续抄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一刻,无论是运筹帷幄的连仲明,还是被罚抄书的叶含波,或是这漕帮总舵里的每一个人,都未曾料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不远处的临安城酝酿,并将以他们无法想象的方式,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