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王佑,还有其他涉案较深的民部官员。他们伸手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揪出来?可曾想过家里的妻儿老小?恐怕没有。贪欲蒙蔽了心智,总以为自己能一直幸运下去。
死不足惜。
文安心中冷冷地掠过这个念头。这些人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干着挖朝廷墙脚的勾当,比盗匪更可恶。
盗匪抢劫,好歹明刀明枪,风险自担。而这些蠹虫,却是利用职权,悄无声息地侵蚀国本,危害更烈。
他不同情他们。一点也不同情。
回到稽查司院落,陆青安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简单的饭食。文安胡乱擦洗了一下,囫囵吃了些东西,便将自己关进了临时充作司长值房的小屋里。
他需要将民部稽查的整个过程、方法、发现的问题类型、新法展现的优势等等,写成一份详细的条陈。这不仅是为了向皇帝和朝廷交代,也是为后续其他部门的稽查,积累经验,定下规程。
烛火摇曳,文安伏案疾书,直到深夜。
……
接下来的几天,民部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骤起,旋即又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的混乱。
御史台拿着稽查司提供的清晰账目和疑点清单,行动迅如雷霆。
张诚是在家中被带走的,当时他正在宴请几位同僚,桌上摆着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天外天酒楼送来的炙羊肉和葡萄酿。
金吾卫破门而入时,他手里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液溅湿了他崭新的绸缎袍子。
王佑则试图从后门逃走,被早就埋伏在那里的军士堵了个正着。他面如死灰,没有挣扎,只是喃喃地说:“早知道……早知道有今天……”
涉案的官员、胥吏,一个接一个被从衙署、从家中带走。哭喊声、哀求声、辩解声,短暂地打破了民部衙门死水般的寂静,然后又迅速湮灭。
最终的处置结果很快明发:两名主事,张诚、王佑,罪证确凿,贪墨巨万,判斩立决,家产抄没。
其余涉案较深的官员七人,流放岭南,遇赦不赦。另有十余人,视情节轻重,或罢官夺职,或杖责罚俸。
唐俭的请罪折子递上去后,李世民在朝会上当众申饬了他“失察之过”,罚俸一年,但仍令其留任民部尚书,戴罪履职,限期整顿部务。
这个结果,既体现了皇帝对贪腐的零容忍,也给了唐俭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算是权衡后的处置。
经此一案,民部各司空缺出来的位置,竟有近五分之一。尤其是两个主事的位置空了出来,引得不少人暗中窥伺。
唐俭再次见到文安时,是在民部衙门重新清点盘库之后,仿佛几天之间老了好几岁,眼袋浮肿,神色憔悴,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沉痛过后的清明。
“文司长,”唐俭对着文安拱了拱手,语气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感激的复杂,“此次……多亏你了。若非稽查司雷霆手段,老夫……老夫怕是要被这些蠹虫蒙蔽到死,届时更是万死难辞其咎。”
文安还礼:“唐尚书言重了。稽查司奉命行事,分内而已。”
“哎,”唐俭摆摆手,苦笑道,“老夫是真没想到,民部这潭水……这么深,这么浑。平日里看着一个个道貌岸然,办起事来也似模似样,背地里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顿了顿,看向文安,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不过,通过此次稽查,老夫也算是真正见识了文司长所创新式记账法的厉害!条分缕析,洞若观火!以往那些糊涂账、猫腻账,在新法之下,简直无所遁形!”
他越说越激动:“老夫已下令,民部上下所有官员胥吏,必须限期学会此法!日后民部所有账目,一律依新法造册!不清不楚的账,一本也不能有!”
文安点头:“此乃正理。新法推行,确能有效杜绝胥吏舞弊,厘清财政。”
“还有那算盘!”唐俭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真是神器啊!那些小子们用起来,算账的速度快了何止数倍!文司长,不知这算盘……可否给民部一些?老夫看着,稽查司诸位人手一把,着实方便。”
文安闻言,心中一动,脸上却是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沉吟道:“这个……唐尚书有所不知,这算盘制作起来,颇为不易。”
“选料需用硬木,珠杆需车磨得光滑匀称,珠子更是要大小一致,钻孔穿杆,耗时费力。将作监的工匠也是加班加点,才勉强供得上稽查司使用……”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唐俭的脸色。
唐俭起初还一脸期待,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宦海沉浮多年,哪里听不出文安话里的意思?这是要钱啊!
他本以为文安年轻,脸皮薄,自己堂堂一部尚书开口讨要,对方怎么也得给个面子,送个几十把。没想到,这小子不但没昏头,反而跟他算起成本来了!
“这个……制作不易,老夫明白。”
唐俭干笑两声,试图把话题拉回来,“只是民部如今正值用人之际,账目清理、新法推行,都离不开这算盘。文司长能否通融一二?所需费用……民部可以酌情补贴一些。”
文安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脸上露出诚恳的笑容:“唐尚书体恤下情,下官感激。既然民部确有急需,下官回头便与将作监那边商议,看能否优先为民部赶制一批。只是这费用……”
他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算起来:“您看啊,上好的硬木料,如今市价……人工,熟练工匠一日工钱……还有损耗……一把算盘,从选料到成品,怎么也得……”
他语速不快,但算得极其仔细,眼看就要算到一把百贯的天价上去了。
唐俭听得眼皮直跳,连忙打断他:“文县子!文司长!打住,打住!”
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小子,哪里还有半分当初在朝堂上谨小慎微,甚至有些木讷腼腆的影子?这分明是个滑不溜手、人情练达的经年老吏!他仿佛听到了算盘珠子在他耳畔敲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