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万八千四百六十五贯又七百文。
比他将作监查出来的,多了近一倍的数目。
文安看着那个数字,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紫榆木桌面上敲了敲。心中并无多少“又立一功”的欣喜,只有一种冰凉的、带着嘲讽的感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千古不易的道理。
这些蠹虫,坐在民部这样的钱粮中枢,手指缝里稍微漏一点,便是寻常百姓一家数年的嚼用。
他们或许一开始只是试探着拿一点,觉得天衣无缝,然后胆子越来越大,手越伸越长,直至形成习惯,甚至觉得那本就是自己应得的。
三年,十一万八千贯。平均下来,一年近四万贯。要知道,如今长安城里一座位置不错、三进带跨院的宅子,也不过千把贯。这些人,吸的是民脂民膏,肥的是自家私囊。
李世民看到这个数字,会愤怒成什么样?
文安几乎可以想象那位帝王阴沉如水的脸色,和御案上又将遭殃的笔墨纸砚。民部乃朝廷财赋根本,这里烂了这么大一个窟窿,等于是有人拿着勺子,直接从国库的大锅里往外舀钱。
他轻轻吁了口气,将那份汇总报告小心地收好,放入一个特制的硬皮夹中。旁边还有一份备份,这是他作为稽查司司长必须留存的。
站起身,腿有些麻。他活动了一下脚腕,走到窗边。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西边的坊墙之后,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暗红色。民部衙门的庭院里,早已没了往日下值前的嘈杂,安静得可怕。偶有吏员匆匆走过,也是低着头,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唐俭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朝着账房这边走来。这位民部尚书此时背微微佝偻着,步伐也不复往日的沉稳,显得有些沉重。夕阳将他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文安收回目光,转身对屋内或坐或卧的众人道:“诸位,民部账目,初步厘清完毕。今日到此为止,大家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明日辰时,稽查司院落集合,另有安排。”
众人如蒙大赦,挣扎着起身,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虽然疲惫,但不少人眼中依旧闪烁着那种完成艰巨任务后的光彩。
文安最后离开,锁好账房的门,将钥匙交给守在门外的金吾卫队正。那队正接过钥匙,看着文安的眼神也有些复杂,低声道:“文司长,辛苦了。”
文安点点头,没说什么,走向已经等候在院中的唐俭。
唐俭站在那里,背对着夕阳,脸上的皱纹在逆光中显得更深了。他手里拿着文安刚才让人送出去的那份初步报告副本,手指捏得纸张边缘微微发皱。
“文司长,”唐俭的声音干涩,“这……便是最终结果?”
“回唐尚书,这是初步厘清后汇总的疑点及亏空数额。”文安拱手,语气平静,“具体涉案人员、手法、赃款去向,需御史台进一步核查审讯。但账目显示,大抵如此。”
唐俭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疲惫,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痛心与……羞愧。
“十一万八千贯……十一万八千贯啊!”
他喃喃着,声音发颤,“老夫执掌民部数年,自问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却不想,眼皮子底下,竟藏着如此多的蠹虫!啃食国帑至此!老夫……老夫有负陛下信重,有愧黎民供养!”
他说着,竟是朝着皇宫方向,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许久才直起来,眼眶已然微红。
文安静静地看着,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唐俭或许真的不知情,或许只是失察,但作为一部主官,账目烂成这个样子,他难辞其咎。此刻的痛心疾首,有几分是真,几分是表演给皇帝和同僚看,只有他自己知道。
“唐尚书不必过于自责。”
文安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蠹虫隐藏极深,且相互勾连,做账手段亦颇高明,旧式记账法混乱,难以察觉。非唐尚书一人之过。”
这话算是给了个台阶,但也点明了问题所在——账法陈旧,监管不力。
唐俭直起身,看着文安,苦笑连连:“文司长不必宽慰老夫。失察便是失察。只是……只是老夫实在想不通,平日里看着都算勤勉本分的人,怎会……怎会如此胆大包天!”
他指着报告上几个被重点圈出的名字,其中有两个还是民部各司的主事,品级不低:“张诚、王佑……他们跟了老夫多年,办事也算得力……怎么会……”
文安淡淡道:“利字当头,人心易变。或许起初只是小打小闹,见无人察觉,便愈发肆无忌惮。又或者,身处钱粮之地,日日经手巨万,觉得拿一些是天经地义。贪欲如壑,难填难满。”
唐俭闻言,沉默良久,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文司长所言极是。是老夫……识人不明,管束不严。”
他顿了顿,看向文安手中的硬皮夹:“这份东西……陛下那里,恐怕……”
“下官职责所在,必须如实呈报。”
文安接口道,语气不容置疑,“至于陛下如何圣裁,非下官所能揣测。唐尚书主动配合稽查,态度鲜明,陛下圣明,自有公断。”
唐俭点点头,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他再次看向文安,眼神复杂:“此次……多亏文司长与稽查司诸位了。若非新法犀利,这些蠹虫不知还要隐藏多久,祸害多深。”
他这话倒是出自真心。虽然稽查司的到来让他焦头烂额,但能及早发现如此巨大的亏空,从长远看,对他整顿民部、挽回圣眷,未必是坏事。只是这过程,实在太过煎熬。
两人又说了几句,唐俭便匆匆离去,背影在暮色中更显仓皇。他必须赶在宫门落锁前,将民部稽查结果,连同自己的请罪奏折,一并递上去。
文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身,朝着将作监方向走去。
路上,他脑海里回想着报告上那些名字和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