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在第四天凌晨到来。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子,打在防炮洞的油布门上,沙沙作响。林锋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听了片刻——风声变了,从北边来的,带着松花江冰面开裂般的呼啸。
他起身披上棉衣,推开油布门。
门外已是白茫茫一片。雪不是在下,是在横着飞,被狂风卷成一道道白色的鞭子,抽打着阵地上的每一样东西。了望哨的伪装网在风中狂舞,固定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训练场上昨天战士们留下的脚印,此刻已被新雪彻底抹平。
能见度不足二十米。
“团长,进去吧,这风邪性!”哨兵裹着毯子缩在掩体里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林锋没动。他眯着眼望向南方——昨天还能隐约听见的炮声,此刻完全被风雪吞噬了。这不是好兆头。大雪封路,补给困难,但同样,敌人的调动也会被掩盖。
身后传来脚步声。周大海用独臂撑着洞壁走出来,肩上披着件缴获的日军军大衣。
“这鬼天气。”他啐了一口,唾沫刚出口就被风卷走了,“哨兵刚报告,三号了望哨的伪装网被吹飞了,正在抢修。”
“伤亡呢?”
“没人受伤,但网子找不回来了——直接刮山沟里去了。”
林锋点点头:“通知各营连,加固所有工事,特别是防炮洞的顶盖。这种雪,压塌一两个洞不是不可能。”
“已经通知了。”周大海顿了顿,“还有个事——炊事班长老王刚才来找我,说粮食只够五天了。这场雪一下,后勤车队至少七八天进不了山。”
林锋沉默地看着漫天飞雪。五天。如果雪真下七八天,最后三天就得断粮。
“从今天起,口粮减两成。”他说,“干部带头减。告诉战士们,这是打仗,不是享福,饿不死就行。”
“明白。”
“还有,组织人手,去林子里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冻死的动物,野果,什么都行。”
周大海苦笑:“这天气,兔子都不出窝。”
“找找看。”
正说着,训练场方向传来喧哗声。几个人影在风雪中晃动,似乎发生了争执。
林锋和周大海对视一眼,朝那边走去。
走近了才看清,是二营的几个战士围着李文斌。地上躺着个人,裹在厚厚的棉袄里,正被李文斌和其他人往起扶。
“怎么回事?”林锋问。
李文斌抬头,脸上又是雪又是汗:“团长,是陈二柱。他非要出来练冰面行进,我说这天气练不了,他不听,结果摔了,扭了脚。”
地上的陈二柱咬着牙,脸疼得发白,但眼神倔强:“报告团长……我、我就是想早点练好……不能拖后腿……”
林锋蹲下,摸了摸他的脚踝。已经肿起来了。
“抬到医疗队。”他站起身,看着陈二柱,“想练是好事,但得动脑子。这种天气,冰面上全是浮雪,滑不说,还看不清底下有没有裂缝。你这是训练,不是送死。”
陈二柱低下头。
“还有你们。”林锋环视在场的战士,“训练要科学,不是拼命。从今天起,所有室外训练科目,必须由连以上干部评估天气条件后批准。擅自训练的,关禁闭。”
“是!”
战士们抬着陈二柱往医疗队走。风雪中,他们的身影很快模糊。
周大海叹了口气:“这些新兵,劲儿是足,就是缺经验。”
“缺经验可以教,但命只有一条。”林锋转身,“走,去看看其他营。”
他们在风雪中穿行。
爆破连那边,胡老疙瘩正带着人加固炸药库——那是个半地下的掩体,顶上是圆木和土层。此刻积雪已经压了厚厚一层,胡老疙瘩担心承重不够,正指挥战士们把雪铲下来。
“团长!”胡老疙瘩看见他们,摘下狗皮帽子抹了把脸,“这雪再下一天,咱这库房非压塌不可。我寻思着,得加几根撑子。”
“需要什么材料?”
“木头就行,但得是粗的,碗口粗。”
林锋想了想:“去三营,他们那边有之前伐木留下的料,先挪用几根。打完仗再还。”
“好嘞!”
继续往前走。狙击手训练区设在背风的山坳里,相对好些,但风雪还是无孔不入。水生正在教几个新狙击手如何在风雪中保持观察——他们趴在雪地里,枪口和瞄准镜都用油布裹着,只露出一点点缝隙。
“看见什么了?”水生问一个趴着的战士。
“报告教官……除了雪,啥也看不见……”
“那就继续看。”水生的声音平静,“风雪天,敌人也会松懈,正是狙击的好时机。但前提是,你得先能在风雪里看见东西。”
他蹲下,指着远处的树林:“看那排松树,从左往右数第三棵,树干中段有个树疤,看见了吗?”
战士们努力看。许久,有人犹豫道:“好像……有个黑点?”
“那就是树疤。”水生说,“距离大约二百米。在这种天气,你能看见二百米外的树疤,就能看见二百米外敌人露出掩体的半个脑袋。”
他站起身,对林锋点点头:“团长。”
“练得怎么样?”
“还行。就是镜片起雾的问题还没彻底解决——呼吸的热气往上返,镜片一会儿就糊了。我让他们用嘴侧着呼吸,稍微好点,但不根本。”
林锋蹲下,拿起一支狙击枪。枪身冰凉,但握把处已经被战士的手焐得温热。他凑到瞄准镜前——果然,刚呼出一口气,镜片上就蒙了层白雾。
“用这个试试。”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拇指大小的透明胶片——那是上次缴获的物资里,夹在文件袋里的东西,像是某种实验材料,但他一直不知道有什么用。
水生接过一片,对着光看了看:“这是……”
“贴在镜片上,试试防不防雾。”
水生小心地把胶片贴在瞄准镜目镜上,然后凑上去呼了几口气。半晌,他抬起头,独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有用。雾凝在胶片外面了,里面还是清的。”
“那就分给狙击手。”林锋把剩下的胶片递给他,“省着用,就这几片。”
“是!”
离开狙击训练区时,林锋回头看了一眼。水生已经重新趴下,和战士们一起,像几块白色的石头,嵌在茫茫雪地里。
医疗队在阵地最深处的一个大山洞里。这里原本是猎户存放皮子的地方,现在收拾出来,铺上干草和毯子,就成了临时医院。
林锋进去时,沈寒梅正在给陈二柱处理脚踝。她用雪搓着肿起的地方,动作很轻,但陈二柱还是疼得直咧嘴。
“忍着点,不把淤血搓开,好得慢。”沈寒梅头也不抬,“你也是,这种天气练什么冰面行进?你们团长没说过,训练要讲科学吗?”
“说过……”陈二柱小声说。
“说过你还犯?”沈寒梅抬起头,看见林锋,愣了一下,随即继续手里的动作,“团长来了正好,管管你的兵。”
林锋走到近前:“伤得重吗?”
“软组织挫伤,骨头没事。”沈寒梅用绷带开始包扎,“但要休养至少一周。这一周,他不能参加任何训练。”
陈二柱急了:“沈医生,我……”
“你什么你?”沈寒梅瞪他一眼,“脚坏了,上了战场就是累赘。你想当累赘?”
陈二柱不说话了。
林锋看着沈寒梅熟练的包扎手法,忽然想起苏婉——那个在上海战地医院里,也曾这样专注地为他处理伤口的护士。时间过去多久了?一年多?两年?记忆有些模糊了,但那种被妥善照顾的感觉,却意外地清晰。
“团长?”沈寒梅包扎完毕,见他出神,叫了一声。
林锋回过神:“辛苦你了。伤员多吗?”
“不算多。三个冻伤的,两个训练扭伤的,还有一个发烧的——估计是昨晚站哨着凉了。”沈寒梅站起身,捶了捶后腰,“药不多了,特别是退烧药。如果这场雪真下七八天,我怕……”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我想办法。”林锋说。
从医疗队出来,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更暗了——不是天黑,是乌云压得更低。林锋看了看怀表,下午三点,却像是傍晚。
他回到指挥部。洞里生着火盆,暖和些。小陈正在调试电台,耳机扣在头上,眉头紧锁。
“怎么样?”
“干扰太大。”小陈摘下耳机,“风雪影响电波,时断时续。我刚才试着联系后方,通了不到一分钟就断了,只听到半句‘补给……推迟’。”
林锋在火盆边坐下,伸出手烤火。手指冻得有些麻木了,靠近火才感觉到刺痛。
“继续尝试。至少要知道补给什么时候能到。”
“是。”
火盆里的炭噼啪作响。林锋盯着跳动的火苗,脑海里快速计算着:粮食五天,减两成可以撑七天。药品短缺,特别是退烧药。训练进度受影响,尤其是新兵——他们最需要时间,却偏偏遇上这种天气。
还有那隐约的炮声。南边在打什么?是冬季攻势的前奏,还是小规模冲突?
“团长。”小陈忽然抬头,“有信号了!”
他快速抄写着什么。片刻后,摘下耳机,把抄报纸递给林锋。
纸上只有一行字:冬攻已启 你部原地待命 保持战备 联指
林锋盯着这十二个字,看了很久。
冬攻已启。
冬季攻势,开始了。
他把纸条凑到火盆边,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通知各营连主官,一小时后开会。”
“是!”
一小时后,指挥部里挤满了人。周大海、水生、李文斌、胡老疙瘩、赵小川……各营连的主官都到了,挤在火盆周围,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味道。
林锋把冬季攻势开启的消息通报了。
洞里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终于要打了。”周大海用独臂捶了下大腿,“憋了这么久,就等这天。”
“但咱们是‘原地待命’。”李文斌说,“意思是,暂时没咱们的任务?”
“暂时而已。”水生说,“冬季攻势一开,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随时可能需要咱们出动。”
“问题是这天气。”胡老疙瘩搓着手,“大雪封山,咱们出得去,补给跟不上啊。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
林锋抬手,议论声停止。
“联指让我们原地待命,保持战备,意思很明确。”他说,“第一,冬季攻势已经打响,我们随时可能投入战斗。第二,在命令到达之前,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包括在极端天气条件下作战的准备。”
他环视众人:“从今天起,训练重点调整。停止所有基础科目,转入严寒条件下的战术专训。包括:雪地长途行军、严寒环境下的武器使用与故障排除、暴风雪中的隐蔽与伪装、冰面战斗技巧。”
“补给问题,我会想办法。但大家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补给线真的中断,我们要有能力在断粮情况下,至少坚持作战三天。”
洞里一片肃然。
“各营连回去后,立刻传达,并制定详细的训练计划,明早交到我这里。”林锋顿了顿,“还有,思想工作要跟上。告诉战士们,冬季攻势是决定东北命运的关键一战,我们‘雪狼’作为全军的尖刀,必须随时准备出鞘。”
“是!”
众人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周大海。
“团长。”周大海压低声音,“如果真要出动,咱们往哪打?”
林锋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松花江南岸:“冬季攻势的重点,一定是南满。敌人重兵都在那里,我们要打,就要打疼他。”
“可是大雪……”
“大雪是障碍,也是掩护。”林锋说,“敌人会觉得这种天气我们不会动,我们就偏要动。他们觉得补给跟不上,我们就轻装简从,以战养战。”
他转过身,看着周大海:“还记得我们在上海时,怎么在敌人眼皮底下活动的吗?”
周大海独眼里闪过光:“记得。昼伏夜出,化整为零,依靠群众。”
“对。”林锋点头,“在东北,也一样。只不过,这次的敌人更强大,环境更残酷。”
他走到洞口,推开油布门。
风雪又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最近的防炮洞都看不清轮廓。
千里冰封。
但这冰封之下,是即将沸腾的热血。
林锋站了很久,直到肩膀落满雪花。
身后,周大海轻声问:“团长,你在想什么?”
林锋没有回头。
“我在想,”他说,“这场雪,什么时候停。”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穿透风雪,苍凉而坚定。
像是回应。
又像是,冲锋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