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号响起时,鹰嘴岭还裹在浓雾里。
林锋走出防炮洞,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雾。气温比昨天又降了,地上的霜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咔嚓响。
训练场设在阵地后方的缓坡上。三百多名战士已经列队完毕,虽然穿着五花八门的冬装——有羊皮坎肩,有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还有裹着毯子的——但队列整齐,没人跺脚搓手,就那么站着,像三百多根钉在冻土里的桩子。
“今天训练科目。”林锋站在队列前,声音在寂静的清晨传得很远,“极寒条件下的战术动作。包括:雪地匍匐前进、冰面行进、严寒环境下的武器保养与故障排除。”
他顿了顿:“先跑五公里热身。周副团长带队。”
周大海用独臂拔出哨子,吹响。队伍开始移动,脚步声整齐划一,在冻土上敲出沉闷的节奏。
林锋没跟着跑。他走到训练场边,看着队伍消失在晨雾里。雾气很浓,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像一群在云里行走的兵。
“团长。”
水生从雾里走出来,身上背着狙击步枪,枪管用布条缠着,防止结霜。
“王家屯那边有消息了?”
“嗯。”水生掏出个小本子,“王铁锁发展的三个情报员,昨天送来了第一份情报。北面二十里,赵家庄,驻了一个连的中央军,有迫击炮两门,机枪四挺。他们正在加固工事,看样子要长期驻守。”
“情报怎么送来的?”
“用这个。”水生从怀里掏出个竹筒,拇指粗细,两头用蜡封着,“藏在柴火里,让进城卖柴的老乡带出来。到王家屯,王铁锁取出来,再让人送到咱们这。”
林锋接过竹筒,拧开一头的蜡封。里面是卷得很紧的纸条,展开,字很小,但清楚:赵家庄,驻军约120人,连长姓马,好喝酒。迫击炮位置在村东祠堂后,机枪位分别在村口、祠堂顶、村西磨坊。每日巡逻三次:早六点,午十二点,晚六点。
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村中百姓多不满,可争取。
“字写得不错。”林锋说。
“王铁锁教的。他说,情报员不认字不行,他每天晚上教他们认十个字,现在都能写简单的了。”
林锋把纸条卷好,塞回竹筒:“这个情报网络,要扩大。但要注意安全,宁可慢,不能冒进。”
“我明白。”
“你今天训练什么?”
“狙击手寒区专项训练。”水生说,“主要是呼吸控制——天冷,呼出的白气会暴露位置。还有镜片防雾,枪机防冻。”
“赵小川呢?”
“在那边准备场地。”水生指了指训练场西侧,“他想了个法子,用树枝和布搭了个简易伪装网,教新狙击手怎么在雪地里藏身。”
林锋点点头,朝西侧走去。
雾渐渐散了。训练场西侧的空地上,赵小川正带着十几个狙击手学员忙活。地上铺着白布,布上撒着雪,几个学员趴在上面,身上披着用白布和枯草做的伪装衣。
“头抬太高了。”赵小川蹲在一个学员身边,“雪地里,任何凸起都显眼。要把自己当成一块石头,一块土疙瘩。”
学员把脸埋低些。
“呼吸。”赵小川继续说,“慢吸,慢呼。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了吗?要控制,让它在离开嘴之前就散掉。怎么散?用围巾挡一下,或者……”他做了个示范,把脸侧向一边,呼出的气贴着地面散开。
林锋站在不远处看着。赵小川很认真,每个动作都讲解得很细。这个几个月前还是学生兵的年轻人,现在已经是个合格的教官了。
“团长。”赵小川看见他,跑过来。
“继续,不用管我。”
“是。”赵小川跑回去,继续教学。
林锋在训练场转了一圈。爆破连在练习雪地埋雷,胡老疙瘩带着人,先用热水把冻土化开,挖坑,埋雷,再用雪盖好,做上只有自己人看得懂的标记。
“团长,这天儿埋雷费劲。”胡老疙瘩抹了把汗,“地冻得太硬,挖一个坑得小半个时辰。”
“实战中怎么办?”
“用炸药先炸个坑。”胡老疙瘩说,“但那样动静大,容易暴露。我们正琢磨,能不能用火烧——先在要埋雷的地方生堆小火,把地烤化,再挖。”
“试试看。”林锋说,“但要小心,别把雷烤炸了。”
“那不能,我盯着呢。”
继续往前走。医疗队那边,沈寒梅正在教战士们冻伤急救。地上铺着毯子,几个战士扮伤员,手脚上涂着红颜料,假装冻伤。
“发现冻伤,不能马上烤火。”沈寒梅蹲在一个“伤员”身边,“要用雪搓,慢慢搓,让血液循环恢复。搓红了,再用温水泡。”
“沈医生,要是没雪呢?”一个战士问。
“用凉水。总之不能热,一热,冻伤的地方就坏了。”沈寒梅很耐心,“搓的时候要轻,不能用力,皮破了更麻烦。”
林锋站了一会儿,没打扰,继续往前走。
队伍跑完五公里回来了。战士们喘着粗气,白气在头顶聚成一片雾。但没人坐下,都站着,等下一步命令。
“各营带开,专项训练。”周大海下令。
队伍分成几块:一营练雪地匍匐,二营练冰面行进,三营练武器保养。训练场上顿时热闹起来。
林锋走到一营那边。战士们趴在雪地里,匍匐前进。动作要领是:用手肘和膝盖支撑,身体贴地,尽量减少暴露面积。但天冷,地硬,很多战士动作僵硬,手肘磨破了,血渗出来,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红印子。
“停。”林锋喊。
战士们停下,抬起头。
“谁的手肘破了?”
七八个战士举手。
“起来,去医疗队处理。”林锋说,“记住,训练可以受伤,但不能感染。天冷,伤口好得慢,一点小伤都可能要命。”
战士们爬起来,朝医疗队走去。
林锋蹲下,看了看雪地。冻土硬得像石头,手肘确实受不了。
“刘班长。”
“到!”刘班长跑过来。
“找些破布,或者缴获的绑腿,给战士们垫在手肘和膝盖上。”林锋说,“训练要严,但不能蛮干。”
“是!”
林锋继续巡视。二营在练冰面行进——旁边有条小溪冻住了,冰面光滑。战士们排成队,一个接一个在冰上走,不断有人摔倒,爬起来,再走。
“重心放低,脚掌平着落地。”李文斌在前面示范,“别用脚跟,一用脚跟就滑。步子小一点,稳一点。”
一个战士又摔了,摔得很重,半天没爬起来。
林锋走过去,伸手拉他。战士脸上有泪——不是哭,是疼的。
“摔哪了?”
“尾巴骨……团长,我是不是太笨了?”
“不笨。”林锋帮他拍拍身上的雪,“我第一次在冰上走,摔得比你还狠。记住,摔倒了别用手硬撑,容易伤手腕。要顺势滚,卸力。”
“是!”
中午休息时,炊事班送来了热汤。白菜土豆汤,里面漂着几片肉,不多,但热乎。战士们围坐在一起,捧着碗喝,热气扑在脸上,脸红扑扑的。
林锋也端了碗汤,蹲在周大海旁边。
“下午练什么?”
“班组战术协同。”周大海说,“三河堡和黑云岭两仗,暴露了问题——新老队员配合不默契,关键时刻掉链子。”
“怎么练?”
“搞对抗演习。”周大海喝了口汤,“把全支队分成红蓝两队,模拟攻防。输了的那队,晚上给赢的那队烧洗脚水。”
林锋笑了:“这个好。”
下午,对抗演习开始。训练场被划成两半,红队守,蓝队攻。规则很简单:红队要在阵地上坚守两小时,蓝队要在这期间“击毙”或“俘虏”红队指挥官。
林锋当裁判。他站在训练场边的高地上,用望远镜观察。
战斗打得很激烈。虽然用的是空包弹和木刀,但战士们很投入。红队依托地形构筑防线,蓝队则分成多个小组,迂回包抄。
问题很快就暴露了。
蓝队一个小队在迂回时,没注意侧翼掩护,被红队的埋伏“全歼”。红队一个机枪位,因为射手和副射手配合不熟练,换弹时出现空当,被蓝队突袭得手。
最精彩的是最后十分钟。蓝队剩下五个人,红队剩下七个,双方在阵地核心区域展开近战。木刀对木刀,空包弹砰砰响,打得尘土飞扬。
最终,蓝队以“阵亡”四人的代价,“击毙”红队指挥官。
演习结束。
林锋把双方指挥员叫到一起。
“红队输在哪?”他问红队指挥员——是个新提拔的连长,姓张。
“我们……太被动了。”张连长低着头,“光想着守,没想着主动出击。蓝队分兵迂回时,我们应该派小股部队反穿插,打乱他们的节奏。”
“蓝队呢?”
蓝队指挥员是赵小川,他想了想:“我们赢在灵活。但问题也有——前期损失太大,因为各小组之间缺乏协调,有的冲太快,有的跟不上。”
林锋点头:“总结得都对。但还有一个根本问题——你们都把演习当演习了。”
战士们看着他。
“如果这是真正的战场,”林锋说,“红队守的不是训练场,是石桥铺,是王家屯,是身后成千上万的老百姓。蓝队攻的也不是阵地,是敌人的心脏,是胜利的关键。你们还会这么打吗?”
训练场上安静下来。
“从明天开始,每次演习前,都先想清楚:你为谁而战?为什么而战?”林锋看着每个人的眼睛,“想清楚了,再动。”
“是!”
傍晚,训练结束。战士们回到防炮洞,烧水洗脚——蓝队赢了,红队真的在烧洗脚水。洞里热气腾腾,笑声阵阵。
林锋在阵地上走了一圈。哨兵已经上岗,在暮色中像一尊尊雕塑。
他回到指挥部,点亮油灯。桌上摊着地图,旁边是水生送来的情报,赵小川画的训练总结,胡老疙瘩写的爆破心得。
他拿起笔,开始写今天的训练日志。
外面,风又起了。吹过阵地,吹过防炮洞,吹过战士们晾在洞口的湿绑腿。
但洞里是暖的。
不仅有炭火,还有人心里那团火——那团被思想整风重新点燃,被严酷训练锤炼,被战友情谊温暖的火。
厉兵秣马。
兵已厉,马已秣。
只等一声令下。
林锋写完最后一笔,吹灭油灯。
黑暗中,他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不是训练,是真的炮声,从南面传来。
新的战斗,不远了。
他躺下,闭上眼睛。
明天,还要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