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在第五天傍晚停了。
停得突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前一秒还是狂风卷着雪沫子横飞,下一秒,风停了,雪住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种死寂的、被冻住的白。
林锋站在指挥部外,呼出的白气缓缓上升,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里凝成细小的冰晶。他看了看怀表:下午四点十七分。天色却已暗如深夜,只有雪地反射着微弱的、惨白的光。
“团长,电台通了。”小陈从洞里探出头,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联指急电!”
林锋转身进洞。火盆里的炭火将灭未灭,映得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周大海、水生、李文斌等人都已赶到,围在电台旁。
小陈将抄报纸递过来。
纸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匆忙中抄录的:
致雪狼支队林锋:冬季攻势第二阶段已启动。你部任务:于七十二小时内,机动至松花江南岸小苇子沟地区(坐标:43.72N 126.58E),完成隐蔽集结。抵达后,伺机破坏敌军新一军第50师与暂编第21师结合部之通讯枢纽及弹药堆积点,迟滞敌南撤速度。具体作战时机,待你部抵达后,由前指派员当面传达。此令:东北民主联军冬季攻势前敌指挥部。
下面是一行小字:雪深路险,务必轻装。可征用当地百姓雪橇、马匹,但需严守群众纪律,照价补偿。祝顺利。
洞里安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声。
七十二小时。小苇子沟。林锋在心里快速计算:直线距离约一百二十公里,但实际行军路线至少要绕开三处敌控区和两条封冻的河,实际里程可能超过一百五十公里。
在深雪中,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三天走一百五十公里。
“这他娘的是要咱们的命啊。”周大海盯着地图,独臂的手指戳在小苇子沟的位置,“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最近的敌据点不到十里。集结?怎么集结?大摇大摆开过去?”
“命令说的是‘隐蔽集结’。”水生凑近地图,独眼微微眯起,“小苇子沟这一带,地形复杂,沟壑纵横,又背靠老林子。如果利用好了,藏一个支队不是不可能。”
“问题是咱们怎么过去。”李文斌指着行军路线,“要过两道河,松花江支流和饮马河。现在这天气,冰面是冻实了,但河面开阔,无遮无拦,一旦被敌机或侦察哨发现……”
“夜里过。”林锋开口。
众人看向他。
“三天时间,咱们有两个完整的夜晚。”林锋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第一天夜里,急行军四十公里,抵达松花江支流北岸隐蔽。白天休整。第二天夜里渡河,继续前进三十公里,在饮马河北岸隐蔽。第三天白天做最后准备,夜里渡饮马河,抵达小苇子沟区域。”
他抬起头:“每天白天隐蔽休整,夜间行军。避开所有大路,走山林、河谷。各营连以排为单位分散前进,约定集结点和时间,无线电静默,只用手电筒信号和哨音联络。”
周大海皱眉:“夜间行军,又是深雪,速度上不去。四十公里,够呛。”
“够呛也得走。”林锋的声音很平静,“这是死命令。冬季攻势第二阶段已经打响,南满的主力正在和敌人拼命,咱们每迟滞敌人一分钟,主力就多一分胜算。”
他顿了顿:“而且,命令里提到了‘可征用当地百姓雪橇、马匹’。这说明什么?说明联指知道咱们的困难,给了咱们就地解决的权限。”
胡老疙瘩眼睛一亮:“雪橇!对,咱们可以自己做雪橇,拉装备、拉伤员。有条件的,可以征用老乡的狗拉雪橇,那玩意儿在雪地里比人走得快。”
“不仅是雪橇。”林锋继续说,“粮食只够五天,现在要支撑至少三天的强行军和后续作战。各营连,立刻组织人手,去附近村屯采购——记住,是采购,不是征用。照价给钱,给大洋,给咱们缴获的布匹、盐,什么都行,但不能白拿群众一针一线。”
“是!”
“还有,冻伤药、止血粉、绷带,医疗队能带多少带多少。沈医生,”林锋看向站在角落的沈寒梅,“重伤员无法行军的,留下几名医护人员照顾,等后勤部队来接应。其余轻伤员,只要能走,全部随队。”
沈寒梅咬了咬嘴唇:“团长,这种天气强行军,轻伤员可能会变成重伤员。”
“我知道。”林锋看着她,“但留下更危险。敌军一旦发现咱们的动向,肯定会清扫后方。留下,就是死。”
沈寒梅沉默了,最终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准备好足够的急救包,每人一份。”
“好。”林锋环视众人,“各营连,给你们两小时准备。两小时后,也就是晚上七点,全支队在训练场集合,做最后动员。九点整,准时出发。”
“是!”
众人散去。指挥部里只剩下林锋和小陈。
“团长。”小陈低声说,“我刚才监听到一段敌军通讯,很模糊,但大概意思是……敌军已经察觉到我军冬季攻势的规模,正在收缩防线。小苇子沟所在的结合部,可能是他们南撤的咽喉。”
林锋点点头。这解释了为什么联指如此急切地要他们去那里——掐住咽喉,就能让敌人这口气喘不上来。
“电台怎么办?”小陈问,“行军期间无线电静默,但到了小苇子沟,总要和联指恢复联系。”
“带一台最小型的,由你亲自负责。”林锋说,“其余电台全部留下,交给留守人员伪装隐蔽。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机。敌人的无线电侦测车,可能就在这一带活动。”
“明白。”
小陈开始收拾设备。林锋走出指挥部,朝训练场走去。
雪停了,但气温似乎更低了。每呼吸一次,鼻腔里都像有小刀在刮。林锋把棉帽的护耳拉下来,系紧,只露出眼睛。
训练场上已经忙碌起来。各营连的战士们在打包行装——不是打背包,是打雪橇。胡老疙瘩不知从哪弄来一批木板和绳子,正带着爆破连的战士们赶制简易雪橇。没有钉子,就用绳子绑;没有滑板,就把木板底部用火烤弯,再泼上水冻成弧形。
“团长,你看这样行不?”胡老疙瘩举起一个刚做好的雪橇,长约两米,宽半米,底下两根烤弯的木板做滑轨,“能拉两百斤东西,两个人拖,比背着重。”
林锋接过雪橇试了试重量:“不错。做多少了?”
“三十个。再给两小时,能做五十个。”
“抓紧。”
另一边,周大海正在组织各营连的采购队。战士们把缴获的大洋、布匹、食盐装进袋子,准备前往附近的村屯。李有才——那个王家屯保长的儿子——主动请缨:“团长,附近几个屯子我都熟,我带路!”
林锋看着他年轻的脸:“记住,买卖要公平,态度要和气。咱们是人民军队,不是土匪。”
“是!”
医疗队那边,沈寒梅正带着几名护士分装急救包。每个布包里:一小卷绷带、一小包止血粉、两片止痛药(缴获的日式药品)、一小块糖(关键时刻补充体力)、还有一张油纸包着的火柴。
“每人一个,贴身放好。”沈寒梅的声音在寒风里有些抖,但很清晰,“冻伤了,用雪搓;出血了,先压住;实在撑不住了,吃糖。记住,活着,才能继续打仗。”
战士们默默接过急救包,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林锋走过去。沈寒梅抬头看他,眼眶有些红,但没哭。
“都准备好了?”
“嗯。”沈寒梅把一个稍大的急救包递给他,“这是你的,多加了两片消炎药。”
林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谢谢。”
“活着回来。”沈寒梅忽然说,声音很轻,“你答应过,要教我那些……那些现代的急救方法。”
林锋看着她,点了点头:“我答应的事,一定做到。”
晚上七点,训练场。
全支队五百二十七人,全部到齐。没有列队,就那样站在深雪里,黑压压的一片。每个人身上都背着行囊,肩上挎着枪。雪橇排在队伍两侧,上面绑着弹药箱、粮食袋、帐篷布。
火把点起来了,十几支,插在雪地里。火光跳动,映着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
林锋走到队伍前,站上一个弹药箱。
“同志们。”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得很远,“命令,已经下达了。任务,大家都清楚了。我不想说太多大道理,只说三件事。”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这次行军,很难。有多难?难到可能会有人掉队,有人冻伤,甚至有人牺牲。但我们必须走,因为南满的兄弟部队正在流血,正在用命为我们争取时间。我们每快一分钟,他们就少流一滴血。”
第二根手指:“第二,这次作战,很险。小苇子沟在敌人两个师的结合部,一旦暴露,就是四面受敌。但我们必须去,因为那里是敌人的咽喉。掐住了,敌人就喘不过气;掐不住,整个冬季攻势就可能功亏一篑。”
第三根手指:“第三,我们是‘雪狼’。这个名字,不是白叫的。狼,能在最冷的冬天生存,能在最深的雪地里捕猎。咱们这五百多人,就是五百多头狼。敌人觉得这种天气咱们动不了,咱们偏要动;敌人觉得这种地方咱们不敢去,咱们偏要去。”
他停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告诉你们,我不是在要求你们去送死。我是在带着你们,去赢。赢下这一仗,赢下这个冬天,赢下整个东北。”
队伍寂静无声。只有火把在风雪中噼啪作响。
半晌,周大海举起独臂,吼了一声:“赢!”
“赢!”
“赢!”
五百多人的吼声,在雪夜里炸开,震得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林锋跳下弹药箱:“出发!”
没有更多的仪式。各营连按照预定顺序,依次离开训练场,没入黑暗的雪原。雪橇在雪地上划出深深的辙痕,又被后续的队伍踩实。
林锋走在队伍中间。他回头看了一眼鹰嘴岭的阵地——那些防炮洞、了望哨、训练场,在雪夜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但他没时间感慨。前路还长,雪还深,天还冷。
他转过身,跟上队伍。
风雪又起了。不大,细碎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像针扎。
但队伍在前进。五百多人,五百多双踏破积雪的脚,朝着南方,朝着小苇子沟,朝着那个注定要溅满鲜血的战场,沉默而坚定地前进。
冬季攻势令,已下。
狼,出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