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午后下起了细雨。雨丝斜斜地打在千代田区公寓的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把窗外的城市轮廓晕染成模糊的水彩画。叶飞刚结束一个越洋电话会议——放下听筒时,耳朵还有点嗡嗡作响。
门铃就在这时响了。
他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公寓的管理员佐藤先生,一个总是穿着笔挺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六十岁老人。他手里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裹,外层裹着厚厚的牛皮纸,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上面贴满了国际邮件的标签和海关印章。
“叶先生,有您的国际包裹。”佐藤微微鞠躬,双手递上包裹,“从法国巴黎寄来的。”
包裹入手比想象中重。叶飞道了谢,佐藤再次鞠躬,转身离开时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
关上门,叶飞把包裹拿到客厅的茶几上。牛皮纸表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地址,字迹很熟悉——是苏菲·玛索的笔迹,有些潦草,但每个字母都很有力。寄件人地址那一栏只简单写了“paris, France”。
他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包裹边缘。牛皮纸下面是一层气泡膜,裹得严严实实。再里面是一个硬纸盒,盒盖用透明胶带贴了好几层。
撕开胶带,打开盒盖。
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对折的便签纸,压在几件物品上面。便签纸是淡蓝色的,边缘有手撕的不规则痕迹。叶飞拿起便签,展开。
上面是苏菲的字,用的是法语:
“cher Ye,
巴黎的秋天来了。梧桐树叶开始变黄,塞纳河的水色也深了些。剧组休息日,我用你留下的摄像机拍了一些片段。技术很糟,画面晃得厉害,但我想让你看看我眼中的巴黎。
希望你喜欢。
pS:胶片需要专门的放映机,我猜你应该有办法。如果没有,就留着当纪念吧。
ppS:我想你。”
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有几个单词写错了又涂改,反而让整张便签有种手写的温度。纸的右下角用铅笔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笑脸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用你的眼睛,看我的世界。”
叶飞把便签纸小心地放在一边。盒子里还有三样东西:两卷超8毫米胶片,装在黑色的塑料片盒里;一小瓶用软木塞封着的液体,标签上用法语写着“显影液备用”;以及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后是五六块手工巧克力,形状不规则,表面撒着金箔,已经有些融化,粘在了油纸上。
他拿起一个片盒,在手里掂了掂。塑料外壳有些旧了,边角有划痕,但标签是新的,上面用圆珠笔写着日期和简短描述:“10月15日,圣日耳曼大道咖啡馆”;“10月22日,塞纳河畔”。
窗外的雨下得更密了些。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从淅淅沥沥变成了噼啪作响。叶飞看了眼手表——下午三点二十。下午没有其他安排。
他起身走向书房。书房一角放着一台老式的超8毫米胶片放映机,是几个月前在一个古董市场淘来的。当时只是觉得好玩,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机器有些沉。他把它搬到客厅,放在电视柜上,插上电源。放映机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片门和镜头都保养得很好。叶飞打开片盒,取出第一卷胶片——胶片是棕褐色的,边缘有齿孔,拿在手里有种脆弱的质感。
他小心翼翼地将胶片装入放映机的片夹,调整好张力,然后拉下客厅的百叶窗。房间顿时暗了下来,只有从百叶窗缝隙透进的微光,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条纹。
按下开关。放映机的风扇开始转动,发出低沉的嗡鸣,接着是胶片通过片门的机械声——咔哒、咔哒,有节奏的,像老式钟表的走动。
一束光从镜头射出,打在对面空白的墙面上。
起初是几秒钟的雪花和抖动。然后画面突然清晰起来。
第一个镜头是咖啡馆的窗边。画面摇晃得很厉害,显然是手持拍摄的。镜头先是对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咖啡杯是白色的粗陶,杯沿有个小缺口。然后镜头慢慢上移,越过窗台上的一盆天竺葵——那盆花开得正盛,红色花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最后定格在窗外的人行道上。
行人来来往往。一个老妇人牵着狗慢慢走过;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车铃叮当作响;一个街头艺人坐在路边拉手风琴,琴声听不见,但从他摇晃的身体能看出节奏。
镜头在这里停留了很久。久到能看见光线在缓慢变化——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阳光斜射,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画面边缘偶尔有手指入镜,那是苏菲扶着摄像机的手,手指纤细,指甲剪得很短。
接着画面一转。这次是在塞纳河的一座桥上。镜头对准河面,河水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粼粼的金光。一艘游船缓缓驶过,船上的游客在挥手,苏菲的镜头也跟着晃动,像是在回应。
然后画面突然翻转——她大概是把摄像机转向了自己。画面里出现了苏菲的脸,离镜头很近,近到能看见她睫毛的阴影。她没化妆,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她对着镜头笑了笑,那笑容有些羞涩,然后说了句什么——听不见声音,但从口型看,大概是“你好吗”。
画面又转开。这次是在一个市集。镜头扫过堆成小山的南瓜、一篮篮新鲜的蘑菇、挂在铁架上的香肠。有个摊主注意到了摄像机,对着镜头做了个鬼脸,苏菲的镜头晃了晃,像是在笑。
最长的片段是在一个公园里。苏菲大概是把摄像机放在长椅上,固定好,然后自己走进画面。她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系着深红色的围巾,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慢慢走着。走了一段,她忽然转过身,面对镜头,倒退着走。风吹起她的头发和围巾,她张开双臂,像是在保持平衡,又像是在拥抱什么。
走了十几步,她停下来,歪着头看镜头,然后做了个鬼脸——皱鼻子,吐舌头,像个小女孩。做完后她自己先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这个瞬间持续了大概三秒,然后画面突然切掉。
叶飞靠在沙发里,静静地看着。放映机的咔哒声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胶片特有的颗粒感让画面蒙上了一层怀旧的滤镜。光线从镜头射出,在空气中形成一道可见的光柱,灰尘在光柱里缓缓飘浮。
第二卷胶片的内容更零碎。有巴黎清晨的街道,路面湿漉漉的,大概是刚下过雨;有夜幕下的埃菲尔铁塔,灯光闪烁;有她在公寓窗台上种的一盆薄荷,她用手指轻轻触碰叶片;还有一个片段是她坐在书桌前写信——就是寄来包裹的那张书桌,画面里能看到她握着笔的手,和在纸上移动的笔尖。
最后一个镜头又回到了塞纳河边。这次是黄昏。夕阳把天空染成粉紫色,河水泛着熔金般的光泽。苏菲大概是坐在河堤上,镜头对准自己的脚——她穿着一双棕色的短靴,靴尖轻轻踢着石子。然后镜头慢慢上移,沿着河岸扫过,最后停在远处的圣母院钟楼上。钟楼的剪影在暮色中清晰而庄严。
画面在这里定格了几秒,然后渐渐暗下去,直到完全变黑。
放映机自动停止了。咔哒声消失,只剩下风扇还在转动。房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百叶窗缝隙透进的光,在地板上切割出细长的亮线。
叶飞没有立刻开灯。他坐在沙发里,看着对面空白的墙面,那里还残留着视觉暂留的光斑,像余烬般慢慢消散。
过了几分钟,他才起身,先拉开百叶窗。雨已经停了,窗外湿漉漉的城市在午后光线下泛着水光。然后他关掉放映机,小心地取出胶片,卷好,放回片盒。
茶几上,那张淡蓝色的便签纸还摊开着。他重新拿起便签,又读了一遍。最后那句“用你的眼睛,看我的世界”,字迹比前面的要轻,像是在写的时候犹豫过。
窗外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从缝隙中漏下来,正好照进客厅,落在茶几上那包巧克力上。金箔在光线下闪闪发光。
叶飞拿起一块巧克力。油纸已经粘在表面,他小心地剥开。巧克力是手工做的,形状不规则,但闻起来有浓郁的可可香气。他咬了一小口——微苦,带着坚果碎,回味有淡淡的橙皮香。
他慢慢吃完那块巧克力,然后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抽屉里有一个文件夹,里面收着这些年来世界各地寄来的信件和明信片。他把苏菲的便签纸夹进去,和之前那些放在一起。
合上文件夹时,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从笔筒里抽出那支明菜送的钢笔。深蓝色的笔身在午后光线下泛着细碎的金色细闪,笔帽顶端的樱花贝母镶嵌闪着虹彩。
他摊开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拧开笔帽。笔尖在纸面上悬停了片刻,然后落下。
第一行字写的是法文:“chère Sophie...”
笔尖流畅地滑动,墨水在纸上晕开淡淡的痕迹。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些,从茶几移到了地板上。城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模糊而持续,像背景里的白噪音。
写了几行,他停笔,看向窗外。雨后的东京天空洗得透亮,几朵白云缓缓飘过。在云的缝隙间,可以看见更高处的湛蓝——那蓝色和巴黎秋天的天空,大概是一样的。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写。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楼上邻居隐约的钢琴练习声、冰箱运行的轻微嗡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午后独处的配乐。
而墙上,刚才放映过胶片的那片空白处,现在只留下阳光投下的窗格影子。那些摇晃的、粗糙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已经收进了片盒,也收进了记忆的某个角落,像一枚书签,夹在时间的长卷里,标记着某个遥远的秋天,某条河流,某个对着镜头做鬼脸的人。
茶几上,剩下几块巧克力的金箔还在闪着微光。窗外的东京继续运转,而在这个房间里,一段跨越半个地球的影像,刚刚完成了一次安静的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