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田区的夜晚很安静。叶飞推开家门时,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暖黄的光圈洒在深色木地板上。屋里已经收拾过——钟点工下午来过,空气里有淡淡的柠檬清洁剂的味道,混着窗外飘来的隐约桂花香。
他刚脱下外套,门铃就响了。
透过猫眼,明菜站在门外。她换了衣服,不再是记者会上那套利落的西装,而是米白色的羊绒开衫配深蓝色长裙,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手里拎着两个纸袋,一个印着清酒铺的logo,另一个是高级寿司店的包装。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门边的盆栽上,那盆绿萝长得正茂盛,叶子垂下来几乎触到地面。
叶飞拉开门。
“晚上好。”明菜抬起头,脸上绽开笑容。那笑容和白天在记者会上不同,少了些职业化的弧度,多了些真实的轻松,“打扰了。”
“欢迎。”叶飞侧身让她进来。
明菜熟练地弯腰脱鞋——她来过几次,知道鞋柜在哪儿。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地摆着几双男士鞋,她把自己的平底鞋放在最靠边的位置,然后从纸袋里拿出一双淡粉色的室内拖鞋。那是她上次来后留下的。
“今天很顺利。”她一边换鞋一边说,语气像在分享一件平常事,“记者会结束后的采访,渡边帮我挡掉了几个刁难的问题。不过《周刊文春》的记者还是在停车场堵我了。”
叶飞接过她手里的纸袋,沉甸甸的。清酒瓶在袋子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你怎么回应的?”
“我说‘抱歉,今天只回答与工作相关的问题’。”明菜跟着他走进客厅,很自然地把包放在沙发扶手上,“然后让司机直接开走了。渡边说这样处理可以,既没失礼,也没给他们发挥的空间。”
客厅的窗帘半开着,窗外是东京塔的灯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叶飞打开主灯,光线调到最柔和的档位。明菜已经走向开放式厨房,从橱柜里拿出餐垫和碗碟——她知道东西放在哪儿。
“我来帮忙。”叶飞说。
“不用,你坐着。”明菜回头笑了笑,手上动作没停。她打开寿司盒,木质漆盒里整齐地码放着握寿司、卷物和军舰。鱼生的光泽在灯光下泛着新鲜的色泽。“今天我是来庆祝的,当然要我来准备。”
叶飞便靠在厨房中岛旁,看着她忙碌。明菜把寿司一个个转移到素色的陶瓷盘里,摆盘时很仔细,金枪鱼赤身和鲷鱼片交错排列,玉子烧放在角落,上面点缀了一小撮萝卜苗。然后她从纸袋里取出清酒——是“獭祭”的二割三分,标签上的毛笔字潇洒飘逸。
“冰镇过的。”她把酒瓶举起来给他看,眼睛弯成月牙,“我知道你不喜欢温酒。”
“你记得。”
“当然记得。”明菜转身去拿酒杯。酒柜在冰箱旁边,她踮起脚尖够到最上层的一对玻璃杯——那是叶飞平时不怎么用的手工切子杯,杯身有细密的棱纹。她小心地取下来,在水龙头下冲洗,水流声哗哗的。
洗好杯子,她用厨房纸仔细擦干,每一个动作都专注而从容。然后她开始布置餐桌:铺上深蓝色的亚麻桌布,放好餐垫,摆上碗碟和筷子架。筷子是黑檀木的,顶端镶着贝壳,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整个过程中,她轻轻哼着歌。旋律很熟悉——是叶飞写给山口百惠的《未来へ》,但她哼的是自己改编过的调子,节奏更轻快些。哼到一半,她忽然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叶飞一眼。
“我是不是太吵了?”
“不会。”叶飞说,“很好听。”
明菜又笑起来。那笑容让她看起来轻松不少,像卸下了什么重担。她继续哼歌,这次声音大了些,手上动作也更轻快了。把寿司盘端上桌时,她还跟着节奏轻轻晃了晃肩膀。
餐桌布置好了。两人面对面坐下。叶飞打开清酒,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杯壁的棱纹折射出细碎的光。明菜双手捧起酒杯,闭眼闻了闻香气,然后小啜一口。
“啊——”她满足地叹了口气,“终于可以放松了。”
“累吗?”叶飞问。
“身体累,但心里轻松。”明菜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金枪鱼中腹。鱼肉入口即化,她眯起眼睛,“从决定要独立到现在,三个月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在想各种可能——如果失败怎么办,如果被业界抵制怎么办,如果粉丝离开怎么办。”
她说着,又夹了块玉子烧:“但今天站在台上,说完那些话之后,突然就不怕了。就像……跳伞的人终于跳出机舱,发现坠落的感觉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叶飞也喝了口酒。清酒入口清冽,回味有淡淡的果香。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他问。
“先休息一周。”明菜说,“工作室的注册手续已经办好了,办公室租在涩谷,不大,但够用。渡边会跟我一起过去,还有两个助理。音乐方面……”她想了想,“我想先录几首demo试试水。不急着发单曲,慢慢来。”
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上画圈。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涂着透明的护甲油。
“演戏呢?”
“接了一部电影。”明菜的眼睛亮起来,“是小成本制作,导演是新人,但剧本很好。我演一个钢琴调音师,戏份不多,但角色很有层次。下个月开拍。”她顿了顿,“片酬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但没关系。重要的是角色。”
叶飞点点头,又给她斟了酒。酒液在杯中晃动,倒映着天花板的灯光。
两人慢慢吃着寿司,喝着酒。窗外偶尔有车驶过,灯光在窗帘上扫过,很快消失。屋里很安静,只有餐具轻碰的声响,和隐约的城市背景音。
吃到一半,明菜忽然想起什么。她放下筷子,从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推到叶飞面前。
“这个,给你的。”
盒子不大,长方形,表面有精致的压纹。叶飞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支钢笔。笔身是深蓝色的树脂材质,有细密的金色细闪,像夜空中的星辰。笔夹是18K金的,造型简洁。笔帽顶端镶嵌着一小片贝母,在灯光下泛着虹彩般的光泽。
叶飞把笔拿出来。重量适中,握感温润。笔身上刻着一行小字:“to the storyteller”。
“限量版。”明菜轻声说,“百乐出的,全球只有一百支。我托了好几个朋友才买到。”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以后……你用这支笔,写出更多厉害的歌和剧本吧。”
叶飞转动着笔身。金色细闪在灯光下流动,像活的一样。笔尖是14K金的,打磨得很精细。
“太贵重了。”他说。
“不贵重。”明菜摇摇头,“比起你给我的……不贵重。”她没有说“你给了我什么”,但意思已经在了。
叶飞沉默了片刻。他把笔小心地放回盒子,合上盖子。
“谢谢。”他说得很认真。
明菜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好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次倒得比较满。
“其实……”她双手捧着酒杯,目光落在酒液里,“今天记者会结束,回到空荡荡的公寓时,突然有点害怕。不是怕失败,是怕……孤单。以前事务所那么多人围着我,化妆师、造型师、经纪人、助理……虽然有时候觉得烦,但至少热闹。现在突然只剩下自己了。”
她抬起眼睛看叶飞:“然后我就想起你。想起你从香港一个人去美国,一个人去法国,一个人来日本……你好像从来不怕孤单。”
“我也怕。”叶飞说,“只是习惯了。”
明菜歪着头看他,看了很久。然后她忽然站起来,走到叶飞这边。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他身旁,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很轻的触碰,像确认什么似的。
“那以后……”她的声音很轻,“我们可以互相习惯。”
说完这句话,她迅速收回手,转身走向厨房:“我再去拿点芥末,好像不够了。”
叶飞看着她的背影。羊绒开衫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深蓝色的裙角在脚踝处荡开柔和的弧度。她打开冰箱,弯下腰寻找,头发从肩头滑落。
窗外,东京塔的灯光忽然变了颜色——从橙色转为红色,持续了几秒,又变回橙色。大概是整点报时的信号。
明菜拿着芥末管回来,重新坐下。她的脸颊有些微红,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别的。
“对了,”她重新开口,语气恢复了平常,“下个月我的生日,事务所本来安排了大型粉丝见面会,现在取消了。我打算在家里办个小聚会,只请几个朋友。你来吗?”
“来。”叶飞说。
“那说好了。”明菜笑起来,眼睛又弯成了月牙。
晚餐继续。清酒喝了大半瓶,寿司也吃得差不多了。明菜开始收拾餐桌,叶飞要帮忙,她坚持不用。洗盘子时,她站在水槽前,背对着叶飞,肩膀微微耸动——是在哼歌,这次哼的是她自己的一首老歌,《dESIRE-情热-》,但放慢了节奏,听起来像摇篮曲。
收拾完厨房,已经快十点了。明菜擦干手,看了看时间。
“该回去了。”她说,声音里有一丝不舍,但很淡。
叶飞送她到门口。明菜换回鞋子,把那双淡粉色的室内拖鞋整齐地放回鞋柜。她背好包,在玄关的镜子前理了理头发。
“我送你下去。”叶飞说。
“不用,司机在楼下等。”明菜转过身,面对着他。玄关的灯光从上方洒下来,在她的睫毛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在这里。”明菜说得很简单,但意思很深。
她伸手拉开门。夜风涌进来,带着凉意。明菜走出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灯光透过门缝洒出来,在地面上切出一片暖黄。
“路上小心。”叶飞说。
“嗯。”明菜点点头,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向电梯。
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转身,再次挥手。门缓缓合上,最后看见的是她的笑容,和那双明亮的眼睛。
叶飞关上门。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冰箱运行的轻微嗡鸣。他走回客厅,茶几上那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还放在那里。
他打开盒子,再次拿出那支钢笔。在灯光下仔细看,才发现笔帽上的贝母镶嵌是樱花形状的——很小,很精致,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笔身上那行“to the storyteller”在指腹下微微凸起。叶飞握紧笔,金属笔夹抵着掌心,有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