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新炉的第七次煅烧实验。
经过前六次的失败和改进,炉体结构已经相对稳定。张铁匠摸索出了一套控火的心得:用什么炭、怎么摆放、风门开多大、什么时候添减…虽然还是靠经验和眼睛,但温度的波动范围已经能控制在三十度以内。
这一次,魏莱调整了配方。在提纯后的粉末里,加入了少量西北寄来的“参考样”粉末,以及一点点自制的“粘结剂”(用土豆淀粉和碱水熬制的胶)。
“这叫‘掺杂’和‘造粒’。”魏莱对张铁匠解释,“能让成分更均匀,烧结时更容易形成我们想要的结构。”
粉末被小心地压制成几个小圆片(用改造的压药片模具),然后送入炉膛。
炉火升起。张铁匠蹲在炉前,像一尊雕塑,独眼紧紧盯着火焰的颜色和温度计的汞柱。大锤和二虎在一旁,按照师傅的手势,精准地添加木炭或调节风门。
魏莱也守在旁边,手里拿着怀表计时。
温度慢慢攀升:500度…550度…600度…
到了600度,张铁匠做了个手势,风门关小一半,火焰由明亮的黄色转为暗红色。温度稳定在610-620度之间,波动很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
炉内的情况看不见,只能凭经验和感觉。魏莱的心提了起来。之前的失败,要么温度不够,粉末没反应;要么温度不均,部分过烧;要么时间不够,结构没形成…
两个小时后,张铁匠示意可以停火。但魏莱摇头:“再保持半小时。慢冷。”
炉门关闭,让炉子自然冷却。这个过程又花了将近四个小时。
当炉温降到可以伸手时,张铁匠用长铁钳取出了坩埚。打开盖子,里面的几个小圆片,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灰黑色泽,表面光滑,没有裂纹。
魏莱用镊子夹起一片,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陶瓷声。再用力掰——没掰动,很坚固。
“成了?”张铁匠声音颤抖。
“初步成了。”魏莱也很激动,但克制着,“还需要进一步检测。大锤,去把我屋里的那个小天平拿来。”
简陋的天平上,称重、测量尺寸、计算密度…密度比之前的样品大,说明更致密。
魏莱又用随身携带的小刀(陈伊伊送的那把手术刀)在表面划了一下——只留下浅浅的白痕,硬度很高。
最关键的测试,是魏莱自己设计的“简易耐温试验”:将小圆片放在一个小铁片上,下面用酒精灯加热,观察其颜色变化和是否开裂。
酒精灯的火焰温度大概七八百度。小圆片被烧得通红,但十分钟后,拿下来冷却,依然完好,没有碎裂,只是颜色更深了一些。
“好…好!”张铁匠激动得独臂挥舞,“镇长,咱们…咱们真做出来了?!”
“是第一步。”魏莱也难掩兴奋,“但这只是最基础的烧结体。离西北要求的‘核壳结构’、‘特定性能’,还差得远。而且,我们只做了几个小片,距离批量制备,更是万里长征。”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突破。在1951年冬天的四水镇,用土炉子、陶缸、手工,做出了接近现代粉末冶金初级产品的材料。
这证明,路,走对了。
魏莱小心地将这几个珍贵的小圆片包好,准备连同详细的实验记录,通过密渠道寄往西北。他知道,这可能会给那边的专家带来惊喜,也可能带来更多的疑问和要求。
但此刻,他只想把这个消息,分享给那些在严寒和饥饿中依然坚守的人们。
晚上,在铁工厂那间勉强能挡风的工棚里,魏莱召集了张铁匠、大锤、二虎,还有闻讯赶来的周明远、李铁柱。
煤油灯下,魏莱展示了那几片灰黑色的“成果”。虽然大家不完全明白这东西的意义,但看到魏莱和张铁匠眼中的光彩,感受到那种压抑不住的喜悦,都知道,这是件了不起的事。
“这东西,”魏莱环视众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现在还不能吃,不能用。但它代表一种可能——一种靠我们自己的双手和脑子,创造出前所未有之物的可能。西北需要它,国家需要它。而我们四水镇,做到了第一步。”
他顿了顿:“我知道,现在大家都很苦,饿肚子,受冻,还要应付上面的压力。但我想请大家记住今晚,记住我们能在这么难的情况下,依然能点起火,做出东西。只要这股心气不散,四水镇,就垮不了!”
昏暗的灯光下,每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李铁柱用力点头,周明远擦着眼角,张铁匠挺直了佝偻的背。
这一刻,饥饿和严寒似乎暂时退却了。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希望与尊严,在工棚里无声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