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刚过,新上任的县委书记来了。
姓杜,四十出头,白白胖胖,戴着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和之前雷厉风行的杨书记截然不同。他坐着吉普车来,带着秘书和警卫员,阵仗不小。
魏莱带着镇干部在镇口迎接。杜书记下车,扫了一眼破败的街道和面黄肌瘦的人群,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换上和煦的笑容,和魏莱握手:“魏莱同志,辛苦啦!你们四水镇,可是咱们县的一面旗啊!”
话是好话,但听着有点虚。
视察按部就班:看粮仓(杜书记看到空了大半的粮囤,脸色有点沉),看高炉(张铁匠他们正在做微粉试验,炉火熊熊,杜书记远远站着,用手帕捂着鼻子),看荣军院(看到缺胳膊少腿的老兵,杜书记叹了口气,说了几句“要好好照顾”),最后看创业渠和“人定胜天”碑。
站在碑前,杜书记背着手,看了很久,忽然问:“魏莱同志,这碑…谁让立的?”
魏莱心里咯噔一下:“是我。为了鼓舞士气。”
“鼓舞士气是好的。”杜书记点点头,话锋一转,“但‘人定胜天’这个提法…是不是有点过了?咱们要尊重客观规律嘛,不能盲目强调人的作用。我看,是不是改成‘艰苦奋斗’更合适?”
魏莱沉默。这块碑,是四水镇熬过最艰难冬天的精神象征。改?动的不只是几个字,是人心。
“杜书记,”他斟酌着词句,“这碑是群众自发立的,字也是大家看着刻的。改的话…怕影响情绪。现在春耕在即,支前任务又重…”
杜书记摆摆手,打断他:“我就是提个建议嘛,不改也行。不过魏莱同志,我看了你们的工作,成绩是有的,但问题也不少啊。”
他掰着手指:“第一,粮食储备见底,说明你们对困难的预估不足,盲目乐观。第二,搞那个什么…铁粉?不务正业嘛!农村就该好好种地,搞这些奇技淫巧,浪费人力物力。第三,伤残军人安置,光养着不行,得组织他们劳动,创造价值…”
一条条,像冷水浇在魏莱头上。
周明远在一旁,脸涨得通红,想辩解,被魏莱用眼神制止。
“杜书记批评得对。”魏莱垂下眼,“我们一定改进。”
“这就对了嘛。”杜书记满意地笑了,“你们四水镇是典型,典型就要有典型的样子。我听说,你们还偷偷搞什么苏联土豆?这可是大事,引进外来物种,要经过上级批准,经过科学论证!万一带来病虫害怎么办?啊?”
魏莱心里一紧。土豆育苗是绝密,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谁透出去的?
“杜书记,那个土豆…”他试图解释。
“不要再搞了!”杜书记语气严厉起来,“马上销毁!还有,你们那个铁粉试验,立刻停止!把精力都给我放到春耕和支前上来!县里下了新任务,要你们再上缴三万斤粮食,五百套棉衣,月底前必须完成!”
说完,他不容置疑地转身,上车走了。
吉普车扬起的尘土,扑了魏莱一脸。
镇干部们围上来,个个脸色难看。
“镇长,这…”李铁柱气得拳头紧握。
“按他说的办。”魏莱声音平静,但手指在微微颤抖,“棉衣任务,分解到各村,妇女队抓紧。粮食…再从储备里挤。”
“那土豆苗呢?”马三炮急了,“那是咱们明年的命啊!”
魏莱看向西山方向,沉默片刻:“苗,不能毁。张师傅的试验…也不能停。”
“可杜书记那边…”
“我去说。”魏莱深吸一口气,“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当杜书记没来过。”
众人面面相觑,但看到魏莱眼中那股熟悉的、磐石般的坚定,又慢慢安下心来。
当天晚上,魏莱把马三炮和张铁匠叫到炮楼。
“土豆苗,转移到西山那个废矿洞里去。里面避风,生火小心点,别让人看见烟。”魏莱交代马三炮,“你亲自负责,挑两个最可靠的。苗在,你在。苗没,你也不用回来了。”
马三炮重重点头:“镇长放心!”
“张师傅,”魏莱转向张铁匠,“试验转到夜里,炉子加伪装,声音弄小点。粉末收集起来,藏到砖窑夹墙。需要什么材料,找周文书,从我的份额里扣。”
张铁匠也点头:“明白!”
“另外,”魏莱压低声音,“杜书记那边,我会想办法应付。但咱们内部,不能再出岔子。周文书,你再筛一遍人,不可靠的,调去干最远最累的活,别让他们接触核心。”
周明远默默记下。
布置完,已是深夜。魏莱独自坐在煤油灯下,给县委书记杜写了一份“深刻检讨”,承认“盲目冒进”、“不务正业”,保证“立即整改”,全力完成支前任务。字写得毕恭毕敬,挑不出一点毛病。
但他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杜书记要的是听话的典型,而不是四水镇这样“不安分”的典型。矛盾,迟早会爆发。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争取时间。让土豆苗长大,让微粉试验成功,让四水镇熬过这个春天。
窗外,传来隐约的雷声。
惊蛰了。
冬眠的虫豸要苏醒,冻土下的种子要破芽。
有些东西,是压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