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的春节,四水镇是在寂静和紧绷中度过的。没有鞭炮,没有饺子,只有粮仓门口那杆公平秤,每日精准地切割着每个人活下去的希望。雷班长的坟头被大雪覆盖,雪下多了个小小的雪堆,是刘秀英的。这对生前并无交集的男女,死后成了邻居,安静地躺在创业渠边,守着那块“人定胜天”的碑。
魏莱比去年冬天更瘦了,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沉静得像结冰的湖面。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炮楼二层,面前摊着赵卫国那封求援信,旁边是张铁匠他们锉出来的那半碗金属粉末。信上的字像烧红的钉子,烙进他心里:“球形金属微粉…粒径小于千分之一毫米…绝对均匀…”
这要求,别说在1951年的中国农村,就是在大城市的实验室,也近乎天方夜谭。千分之一毫米,那是微米级别,肉眼不可见。球形?还要均匀?这需要精密的雾化、惰性气体保护、分级筛选…哪一样是四水镇能碰的?
但他不能对赵卫国说“没办法”。西北那边,等着这东西去“点火”。点的是什么火,魏莱不敢深想,但那必然是能照亮这个民族最黑暗长夜的星火。
他在炮楼里踱步,脑子里像过筛子一样,把他2025年知道的所有粉末制备技术都过了一遍。机械研磨?做不到那么细。化学沉淀?没有试剂和纯净环境。气相沉积?做梦。雾化法?最接近,但需要高压气体和专用喷嘴…
高压气体?他猛地停下脚步。
四水镇没有高压气瓶,但有…蒸汽。
张铁匠的高炉,连着个简陋的蒸汽机(之前用来鼓风),能产生低压蒸汽。如果用蒸汽把熔化的金属液吹散,是不是能雾化?
他立刻去找张铁匠。老铁匠正带着徒弟们修复被袭击损坏的高炉,炉膛里的火重新燃起来,映着一张张疲惫但坚毅的脸。
“张师傅,”魏莱指着蒸汽机,“这玩意儿,蒸汽压力最大能到多少?”
张铁匠看了看:“最多…两个大气压?再高,管子就爆了。”
两个大气压,太低。但魏莱不死心:“如果…我们把金属熔化,用细管子导出来,让蒸汽从侧面猛吹,能不能把金属液吹成特别细的雾?”
张铁匠想了想,用独手比划着:“吹散应该行,但多细…没试过。而且,金属液滴出来就凝了,吹也吹不散啊。”
“那就让金属液一直流,蒸汽一直吹,下面用冷水接着,让液滴瞬间冷却,来不及长大就凝固。”魏莱越说思路越清晰,“就像…就像铁水溅到水里,会炸成小颗粒。”
“那倒是。”张铁匠点头,“可怎么接?颗粒乱飞,怎么收?”
“用大木桶,装水,上面蒙一层极细的纱网。蒸汽和金属雾喷进去,颗粒撞到纱网,掉进水里。”魏莱在地上画草图,“纱网要细,最好用…丝绢,或者最细的棉纱布。”
丝绢没有,但陈伊伊留下的医疗物资里,有最后几卷极细的医用纱布,原本是留着做绷带的。魏莱一咬牙,全拿了出来。
说干就干。张铁匠用耐火泥捏了一个小坩埚,底部钻了个极细的孔,用铁钎堵住。坩埚架在高炉出铁口旁边,里面放上精心挑选的、含镍铬最高的金属料。旁边,蒸汽机的出气管接上一根细铁管,对准坩埚底部的出料孔下方。
下面,一个大木桶装满了冰冷的井水,水面上一尺,绷紧了那卷珍贵的医用纱布,像一面脆弱的鼓面。
第一次试验,失败了。金属液流得太快,像条细线直接钻进了水里,只溅起一点水花,根本没雾化。
调整。把出料孔弄得更细,用铁针小心翼翼地在堵孔的铁钎上钻了个几乎看不见的眼。
第二次,金属液变成断断续续的液滴,蒸汽吹上去,液滴歪歪扭扭地飞散,大部分还是落进了水里,只有少数撞上了纱布。收集起来的颗粒,大的像沙子,小的像粉尘,但离“千分之一毫米”还差得远,而且形状不规则,根本不是球形。
“蒸汽压力不够,吹不散。”张铁匠抹了把汗,“而且,金属液滴在下落,重力比蒸汽力气大。”
魏莱盯着那锅混着金属颗粒的脏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小时候玩肥皂水,用麦秆吹泡泡。泡泡能在空中飘,因为里面是空气,比外面空气轻。如果…让金属液滴里面也有气体呢?
“张师傅,”他声音有些发干,“如果…我们在金属熔化的时候,往里面吹气,让金属液里充满极小的气泡,然后让液滴喷出来,气泡受热膨胀,会不会把液滴‘炸’成更小的颗粒?而且,气泡是圆的,炸开的金属颗粒,会不会也接近球形?”
张铁匠愣住了,这想法太匪夷所思。但他看着魏莱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咬了咬牙:“试试!”
他们改进了坩埚,在底部加了一根更细的陶瓷管(从破瓷碗上磨下来的),连接一个手拉风箱。金属熔化后,一边让液滴从极细孔流出,一边用风箱往熔化的金属里缓慢地吹入空气。
第三次试验开始。通红的金属液滴,带着内部微小的气泡,颤巍巍地从孔中渗出。高压蒸汽“嗤”地一声喷上去,液滴被吹散成一片暗红色的雾,内部气泡受热急剧膨胀——
“噗”的一声轻响,那片金属雾在空中微微绽放了一下,无数极其微小的、带着暗红尾迹的颗粒,像节日里最廉价的烟火,洒向下方的纱布。
大部分穿过了纱布,落进水里。但纱布上,留下了一层在灯光下闪着暗金属光泽的、极其细微的粉尘。
魏莱屏住呼吸,用一张硬纸片,小心翼翼地将纱布上的粉尘刮下来,收集进一个洗净的粗瓷碟里。粉尘在碟底铺了薄薄一层,颜色暗沉,但用手指捻开,细腻得几乎没有颗粒感。
他找来马三炮修钟表用的放大镜(唯一的光学仪器),对着光仔细看。粉尘在镜片下显出极细微的颗粒,大部分在几十微米量级,依然不够小,但已经比之前细了太多。而且,很多颗粒的形状…隐约呈现出不规则的球形或类球形。
“成了…一半。”魏莱放下放大镜,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
张铁匠凑过来看,也激动起来:“乖乖…真成粉了!这么细!”
但这还不够。粒径不够小,均匀度差,离赵卫国的要求还很远。而且,产量低得可怜——忙活大半天,收集起来的粉末,还不够铺满指甲盖。
“继续试。”魏莱没有时间沮丧,“调整吹气量、蒸汽压力、出料孔大小、冷却速度…一定要弄出来!”
于是,在饥寒交迫的1951年早春,四水镇的铁匠铺里,展开了一场无声的、超越时代的科技攻关。没有理论指导,全靠一次次试错。金属料一点点消耗,纱布用完了就用最细的麻布,麻布用完了,魏莱拆了自己唯一一件还能看的旧衬衣,用里子的细棉布。
失败的次数多得数不清。金属液堵塞、蒸汽管爆裂、收集的粉末氧化发黑、颗粒团聚…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宝贵材料和时间的损失。张铁匠的眼睛熬得通红,徒弟们手上烫满了泡。
但没人喊停。因为他们知道,镇长每天只喝两碗照得见人影的糊糊,把省下来的炒面偷偷兑进高炉伙夫的伙食里。因为雷班长坟头的雪还没化透。因为西北的信,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