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移土豆苗和微粉试验的第二天,魏莱病倒了。
高烧,咳嗽,左臂旧伤处肿得发亮。是累的,也是冻的,更是心里那根弦绷得太久,终于断了。
刘秀英死后,医疗点暂时由荣军院一个略懂包扎的老兵照看,但药早就没了。魏国急得团团转,最后跑去找马三炮,讨来一把干艾草,煮了水给魏莱擦身。
昏昏沉沉中,魏莱做了很多梦。梦见2025年的实验室,数据流在屏幕上滚动;梦见1948年的战场,炮弹在耳边呼啸;梦见陈伊伊背着药箱,在雪地里越走越远;梦见雷班长抱着手榴弹,回头对他笑了笑…
“爹…爹…”有人轻轻推他。
魏莱费力地睁开眼,是魏国,小脸上全是担忧,手里端着半碗黑乎乎的汤药。
“马爷爷给的…说是退烧的…”魏国把碗凑到他嘴边。
魏莱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但还是一口一口喝完了。药有没有用不知道,但孩子的这份心,比药管用。
昏睡了两天,烧渐渐退了。魏莱挣扎着坐起来,第一句话就是:“土豆苗怎么样?”
“好着呢。”魏国赶忙说,“马爷爷昨天偷偷回来说,苗又长高了,根也壮了。”
魏莱松了口气。又问:“张爷爷那边呢?”
魏国摇摇头:“张爷爷不让说…但他眼睛红红的,好像…又失败了。”
魏莱心里一沉。他知道微粉试验有多难,失败是常态。但时间不等人,西北等不起。
他让魏国扶着自己,慢慢挪到窗边。外面,天阴沉沉的,又开始飘雪粒子。但远处西山的方向,隐约能看到一点微弱的、颤动的光——那是张铁匠他们夜里试验的炉火。
那点光,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固执地亮着。
就像这个国家,千疮百孔,饥寒交迫,但总有一些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咬着牙,点着火,试图照亮前路。
魏莱看着那点光,看了很久。然后,他回到桌边,铺开纸,拿起笔。
他不再想“千分之一毫米”,不再想“绝对均匀”。他想的是,西北到底需要这些粉末做什么?是作为某种反应的“种子”?还是填充材料?或者是导电介质?
如果是“种子”,那么纯度可能比粒度更重要。如果是填充或导电,那么流动性、分散性可能更关键。
他换了个思路。既然我们做不到理想的球形微粉,那能不能提供一种“替代方案”?比如,把现在能得到的、最细的、类球形的粉末,进行表面处理,改善其性能?或者,提供不同粒度范围的粉末,让西北的科学家自己去筛选、去优化?
他给赵卫国写了第二封信。信里,他如实汇报了微粉试验的进展和瓶颈,坦承以现有条件无法达到要求。但他提出了几个“土法替代思路”:
第一,对现有粉末进行“高温钝化处理”(在特定气氛下煅烧),可能在表面形成极薄的氧化层,改善稳定性。
第二,尝试制备“核壳结构”粉末——用较粗的、易得的金属颗粒做核心,表面用蒸汽吹附一层极细的金属雾,形成粗糙的“壳”。虽然不均匀,但或许能提供更大的比表面积。
第三,提供不同制备条件下(不同蒸汽压力、吹气量、冷却速度)的粉末样品,附上详细的工艺参数,供西北分析筛选。
写这些时,魏莱自己都觉得像是天方夜谭。但他必须写,必须让西北知道,这里有人在拼命想办法,哪怕办法很笨,很土。
信写好了,连同最近收集的、在不同条件下制备的几小包粉末样品(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交给周明远。老文书什么也没问,把东西贴身藏好,再次冒着风雪出发去县里。
送走周明远,魏莱感觉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了。他靠在椅子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前发黑。
魏国吓得直哭:“爹…你别死…”
魏莱缓过气,摸摸他的头:“爹不死…爹还得看着你长大,看着土豆丰收,看着…”
看着什么?他忽然有些茫然。看着战争结束?看着国家强大?那些目标太大,太远。此刻,他只想看着西山那点炉火别灭,看着矿洞里那几株绿色的苗别冻死。
这就够了。
几天后,张铁匠红着眼睛来找魏莱,手里捧着个粗瓷碗,碗底有一层薄薄的、灰黑色的粉末。
“镇长…”张铁匠声音嘶哑,“按你说的…换了种吹气法子,蒸汽压力也调了…这次出来的粉,好像…更细了点。你瞧瞧。”
魏莱凑到灯下,仔细看。粉末的颜色更均匀,在指尖捻开,细腻感更强。他用马三炮的放大镜再看,依然能看到颗粒,但粒径似乎小了一些,形状也更接近球形——虽然还是不规则,但至少有了“球”的轮廓。
“成了。”魏莱抬起头,看着张铁匠熬得通红的眼睛,“张师傅,这就是咱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张铁匠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用力点点头。
他们把这份最“好”的粉末,单独封装,等着周明远下次去县里时捎上。
与此同时,西山矿洞里,马三炮传来更好的消息:土豆苗已经长到半尺高,茎秆粗壮,叶片肥厚。天气再暖和一点,就可以移栽到试验田里了。
春雷响过,积雪开始融化,黑土地露出了湿润的胸膛。
虽然杜书记的压任务像悬在头顶的剑,虽然粮食只够吃一个月,虽然微粉离要求还很远。
但土豆苗活了,炉火没灭,人还在。
这就够了。
魏莱站在炮楼窗口,看着远处西山方向。那点炉火的光,在渐浓的夜色中,似乎亮了一些。
像一颗倔强的星子,钉在无边的黑暗里。
等待着,惊蛰之后,万物的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