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四水镇等来了两样东西:一场暴雪,和陈伊伊的信。
雪下了三天三夜,平地积雪过膝,封死了所有道路。煤石运不进来,取暖又成了问题。更糟的是,大雪压垮了几间年久失修的土房,伤了三个人。
魏莱带着人抢险救灾,在齐腰深的雪里挖出一条路,把伤员抬到医疗点。他的左手冻得失去知觉,握不住工具,只能用胳膊夹着铁锹把,一点一点铲。
就在救灾最紧张的时候,县里的通信员冒着生命危险,骑马踏雪送来了信——不是公文,是陈伊伊从西北寄来的。
信很厚,信封被磨得起了毛边。魏莱顾不上满手泥雪,在煤油灯下急切地拆开。
“魏,见信如面。西北的冬天比东北更残酷,风像砂纸一样刮脸。但我们进展很快,或者说,必须快。卫国同志负责的材料组遇到了瓶颈,你寄来的铬钢样本和石英砂起了关键作用,但还需要一种‘控制材料’,用于反应的关键部件。这种材料需要极高的纯度和特殊的热处理工艺,我们试了很多次都失败了。卫国让我问你:你那里有没有办法提炼‘高纯度石墨’?或者,有没有懂‘粉末冶金’的老师傅?……”
信的后半部分,字迹变得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
“……另外,我上次信里提到的土豆种子,有回音了。我们基地从苏联专家那里要到一些‘尤金’品种的土豆,产量高,抗寒。我偷偷留了五个,随信寄给你。但愿能到。此地纪律极严,这封信和土豆都是冒险。勿回信,不安全。保重。伊伊,1950年11月20日。”
信封里果然有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五个已经有些干瘪、但芽眼还活着的小土豆,每个只有鸡蛋大小。
魏莱捧着这五个小土豆,像捧着五个金疙瘩。他立刻叫来马三炮和王老根。
“这是苏联的高产土豆,抗寒。”魏莱把土豆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咱们能不能把它种活,繁育开?”
马三炮拿起一个,仔细看:“芽眼还活着…但太小了,现在种,冻死了。”
“不现在种。”魏莱说,“咱们在屋里育苗。用木箱装上肥土,烧炕保持温度,让它先发芽,长成小苗,开春再移栽到地里。”
“那得多少木箱?多少燃料?”王老根担忧。
“就用荣军院不用的房间,集中育苗。燃料…从我那份煤里扣。”魏莱说,“这五个土豆,可能是咱们明年能不能吃饱的关键。必须当成战略任务来办。”
他把五个土豆交给马三炮,指定他全权负责,又让周明远从紧巴巴的粮食储备里,每天拨出二斤炒面,作为育苗人员的“特供口粮”。
至于信里提到的“高纯度石墨”和“粉末冶金”,魏莱犯了难。
石墨他知道,是碳的一种,耐高温,常用做坩埚和电极。但高纯度石墨,需要高温高压制备,四水镇根本没条件。
粉末冶金更复杂,是把金属粉末压制成型再烧结,用于制造复杂零件。这完全是现代工业技术。
但他想到了一个人——张铁匠。
这个独臂的老铁匠,虽然没听过“粉末冶金”,但他常年跟金属打交道,或许能有些土办法。
魏莱去找张铁匠时,他正在炉前捶打一块烧红的铁,火星映着他专注的脸。
“张师傅,”魏莱把信里那部分内容念给他听,“高纯度石墨,粉末冶金,你听说过吗?”
张铁匠停下铁锤,擦了把汗:“石墨…是不是画眉用的那种黑石头?咱西山好像有。”
“对,但需要很纯的。”
“纯不纯,得试试。砸碎了用水淘,轻的浮上来,重的沉下去,能分出杂质。”张铁匠说,“粉末冶金…没听过。但把金属磨成粉,再烧成一块,是不是这个意思?”
魏莱眼睛一亮:“对!就是这意思!”
“那得先有金属粉。”张铁匠皱眉,“咱们的铁,硬,不好磨。”
“用锉刀锉,用碾子碾。”魏莱说,“再小的粉,积少成多。”
于是,在炼煤饼、育苗土豆之外,四水镇又增加了一项极其枯燥费工的任务:磨金属粉。
魏莱从废弃的日军零件里,找出几个含镍、铬的轴承和齿轮,让张铁匠用钢锉一点一点锉成粉末,收集起来。又组织妇女和孩子,用石碾把一些软金属(如铅、锡)碾碎。
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一天下来,锉出的金属粉还不够盖满碗底。但魏莱知道,对于西北那个关乎国运的项目,哪怕只有一克合格的粉末,都可能带来突破。
他让周明远把收集到的第一批金属粉(大概一两左右)和石墨碎屑(用水淘洗过的),连同详细的制备过程记录,封进铁盒,准备找机会送到县里,再转寄西北。
就在他忙这些的时候,一场更大的危机悄然逼近。
十二月十五日,夜,大雪。
粮仓的守卫在换岗时发现,西墙根下,雪被刨开了一个洞,洞不大,但很深,直通粮仓内部。洞口散落着几粒苞米——显然,有人偷粮。
消息传到魏莱耳朵里时,他正在荣军院查看土豆苗(已经长出两片嫩叶)。他立刻赶到粮仓,顺着洞爬进去——里面果然少了一袋粮食,大概五十斤。
五十斤,够一个人吃两个月。在饥饿的冬天,这是能让人眼红的财富。
“谁干的?”李铁柱双眼赤红,“查出来,老子扒了他的皮!”
守卫战战兢兢:“昨晚是我和…和赵满仓值的夜。”
赵满仓?那个闷葫芦?
魏莱心里一沉。他想起了之前那份名单,赵满仓的名字赫然在列。难道这个最不像内鬼的人,真的是?
他带人去芦苇荡村找赵满仓。赵家很穷,两间破草房,屋里冷得像冰窖。赵满仓蹲在炕角抽烟,看见魏莱,眼神躲闪。
“赵村长,”魏莱尽量语气平静,“昨晚粮仓丢了一袋粮,守卫说是你值的夜。”
赵满仓低着头,闷声说:“是我。”
“粮呢?”
“……不知道。”
“赵满仓!”李铁柱吼道,“这时候偷粮,就是害全村的命!交出来!”
赵满仓忽然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我没办法!我娘快饿死了!她就想吃口干的!我就拿了一小袋…就一小袋…”
他嚎啕大哭,像个孩子。
魏莱看着他,心里像堵了块石头。赵满仓是个孝子,老母亲八十多了,身体一直不好。饥饿的冬天,老人最先扛不住。
“粮在哪?”魏莱问。
“在…在炕洞里…”
李铁柱去掏,果然掏出一个布口袋,里面是苞米粒,大概三十斤,还有二十斤不见了。
“还有呢?”
“给我娘熬了糊糊…剩下的…埋在后院了…”
魏莱让人去挖,又挖出十几斤。加起来,差不多五十斤。
人赃俱获。
按照战时纪律,偷盗公粮,尤其是救命粮,可以就地枪决。
所有人都看着魏莱。
赵满仓跪在地上,不停磕头:“镇长…饶命…我娘不能没人管…”
魏莱看着这个黑瘦的汉子,又看看窗外白茫茫的雪。杀了他,容易。但杀了他,他娘怎么办?芦苇荡村的人心会不会散?
“赵满仓,”魏莱缓缓开口,“你偷粮,是死罪。但念你是初犯,为孝心,免你一死。”
赵满仓愣住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魏莱继续说,“撤去你芦苇荡村村长职务,戴罪劳动,去背煤石,直到背够五千斤。你娘,接到荣军院,由镇里供养。”
这个判决,既维护了法纪,也留了人情。
赵满仓痛哭流涕,磕头不止。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当天晚上,魏莱在炮楼里重新审视那份名单,忽然发现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赵满仓的名字后面,除了“可用土地诱惑”,还有一行极小的字,之前被污渍盖住了,现在仔细看,写的是:“其弟赵满园,1948年随国民党军南撤,现任台湾军情局。”
赵满仓的弟弟,是国民党特务!
那么,赵满仓被胁迫或者利诱,就说得通了。偷粮可能只是试探,或者…是为了制造混乱,掩护其他行动?
魏莱立刻叫来周明远和李铁柱,让他们暗中监视赵满仓,同时排查最近镇上还有没有其他异常。
三天后,周明远带来了一个更惊人的发现:有人在西山背煤石的路上,发现了奇怪的脚印——不是布鞋,也不是棉靴,像是…皮靴的印子。而且脚印很深,像是背着很重的东西。
“不是咱们的人。”周明远肯定地说,“咱们穿不起皮靴,背煤也不会踩那么深。”
魏莱立刻带人沿着脚印追踪。脚印断断续续,通往西山深处一个废弃的矿洞——正是之前挖石英砂的那个。
矿洞入口有被重新掩埋的痕迹。挖开后,里面赫然藏着三个木箱,打开一看,全是军用物资:罐头、压缩饼干、药品,甚至还有两部电台和几把手枪。
“这是…空投?”李铁柱惊疑不定。
魏莱检查了木箱上的标记,全是英文。“是美军的补给品。可能是空投给敌特的,或者…是给潜伏人员的储备。”
他想起之前美军飞机撒传单,或许那不是单纯的宣传,而是掩护,真正的目的是空投物资。
那么,接收物资的人是谁?赵满仓?还是另有其人?
正思索着,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雷班长拄着拐棍冲进来,脸色煞白:“镇长!不好了!医院…医院着火了!”
魏莱脑袋“嗡”的一声,扔下东西就往回跑。
医疗点方向浓烟滚滚。等他们赶到时,火已经烧了半边房子。刘秀英和几个妇女正拼命往外抬伤员,脸上全是黑灰。
“怎么着的?”魏莱一边救火一边问。
“不知道…突然就烧起来了…像是从药房开始烧的…”刘秀英带着哭腔。
火扑灭了,但药房烧毁了,仅存的一点药品化为灰烬。万幸伤员都抢出来了,没人死亡。
魏莱站在废墟前,看着袅袅余烟,心里冰冷。
偷粮,空投物资,火烧医院…这不是孤立事件,是有计划的破坏。敌人的目标很明确:制造混乱,消耗资源,打击士气,为可能的进攻或渗透做准备。
而内部,还有人在配合他们。
赵满仓可能只是个小卒子,真正的大鱼,还没浮出水面。
当天晚上,魏莱在炮楼召开了最核心的几个人会议:周明远、李铁柱、雷班长、张铁匠。
“咱们被盯上了。”魏莱开门见山,“敌人知道四水镇在支前,在搞生产,还有…可能知道我们在帮西北做东西。他们要毁了这里。”
“怎么办?”李铁柱握紧拳头。
“两条路。”魏莱说,“第一,加强内部清查,挖出内鬼。第二,做好最坏打算——如果敌人派小股部队或者飞机来破坏,咱们要能顶住。”
他做了部署:雷班长带老兵和民兵,在西山要道设伏,监控可疑人员。李铁柱组织青壮年,在镇子周围挖壕沟、设陷阱。张铁匠把高炉和重要工具转移到更隐蔽的地方。周明远重新审查所有人员档案,尤其是外来投靠的和最近行为反常的。
“另外,”魏莱顿了顿,“从今天起,我睡在粮仓。钥匙我随身带。粮在,我在。粮没,我死。”
没人反对。这是战时,需要这样的决心。
散会后,魏莱一个人留在炮楼。他从抽屉里拿出陈伊伊的信,又看了一遍。那些关于土豆、关于石墨、关于粉末冶金的字句,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
西北的科学家们在为国家的未来拼命,而他,必须守住这个能为他们提供一丝帮助的小镇。
窗外,寒风呼啸,雪又开始下了。
这个冬天,注定要用血与火来淬炼。
而四水镇的骨头,是黑土地里长出来的,冻不碎,烧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