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医院的第二天,四水镇的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个人看彼此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丝猜忌——能在严密看守下放火烧掉药房,内鬼很可能就在身边,甚至可能是平日里信赖的人。
魏莱把周明远统计的近期异常人员名单铺在桌上,煤油灯的光晕在粗糙的纸面上跳动。名单不长,七个人:赵满仓(已处理)、供销社新来的伙计(王小二走后补充的,叫孙有福)、靠山屯一个最近常往镇上跑的年轻猎户、红旗屯马三炮的一个远房侄子(来投亲的)、荣军院两个不太合群的老兵、还有…刘秀英。
看到最后一个名字,魏莱的手指顿了顿。刘秀英?那个接替陈伊伊、日夜救治伤员、自己累晕过两次的女医生?
周明远站在一旁,低声说:“镇长,我不是怀疑刘医生…但她丈夫孙大壮,上个月去县里送粮,到现在没回来。有人看见他在县里跟一个戴礼帽的生人喝酒。”
魏莱心里一沉。孙大壮他知道,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平时话不多,干活卖力。但老实人,有时候也容易被利用。
“先别惊动她。”魏莱说,“继续观察。重点查另外六个。”
调查在秘密进行。李铁柱负责盯供销社的孙有福,雷班长监视那两个老兵,马三炮(虽然自家侄子也在名单上,但他主动要求避嫌)去查靠山屯的猎户。魏莱自己,则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最不起眼、也最危险的地方——荣军院。
荣军院住着二十个伤残老兵,大多数是可靠的,但人心隔肚皮。魏莱借口检查土豆苗(育苗箱放在荣军院最暖和的房间),在里面转了几圈。他发现,有两个老兵确实有点古怪:一个叫老徐的,瞎了一只眼,总爱打听高炉的事;另一个姓吴的,断了一条胳膊,却经常在夜里偷偷出门,说是“睡不着,溜达”。
魏莱没打草惊蛇,只是让雷班长加派人手,暗中监视。
三天后的深夜,监视有了收获。
姓吴的老兵又溜出门,这次没在镇上转悠,而是直奔西山。李铁柱带人远远跟着,看他摸进那个藏有空投物资的矿洞,在里面待了大概一炷香时间,出来时怀里鼓鼓囊囊的。
等他回到荣军院,刚把东西藏进炕洞,李铁柱带人冲了进去。
“吴德贵!干什么呢!”
吴德贵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捂炕洞。李铁柱一把推开他,从里面掏出一个油布包——里面是两罐美国牛肉罐头、一包压缩饼干,还有一小瓶吗啡。
人赃俱获。
审讯在炮楼的地窖里进行。吴德贵起初还狡辩,说是“捡的”。但当李铁柱把他跟空投物资的脚印对比(皮靴印,吴德贵果然有一双不知从哪弄来的旧皮靴),又拿出他最近和外界联络的密信(藏在罐头标签后面,用密语写的)时,他瘫软在地。
“我说…我都说…”吴德贵鼻涕眼泪一起流,“我是…是军统撤退时留下的‘休眠者’…任务就是潜伏,等待时机…上个月,电台收到唤醒指令,让我配合空降的特务,破坏四水镇的支前生产…”
“空降的特务是谁?”魏莱冷冷问。
“我…我不知道…我们单线联系…我只负责接收物资,传递情报…具体行动,由…由另一个人指挥…”
“谁?”
吴德贵眼神闪烁,不肯说。
魏莱使了个眼色,李铁柱上前,一把捏住吴德贵断臂的伤口。吴德贵惨叫一声,终于崩溃:“是…是刘秀英的男人…孙大壮!”
果然是他。
“孙大壮现在在哪?”
“在…在县里…他说要等机会,把…把魏镇长你…”
话没说完,地窖外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砰!”
紧接着是嘈杂的喊叫和奔跑声。魏莱和李铁柱冲出去,只见炮楼门口,一个黑影正踉跄着往镇外跑,身后一个民兵举着枪,大喊:“站住!”
魏莱看清了那个黑影——是刘秀英。
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手术刀,刀尖滴着血。地上躺着一个人,是看守地窖的民兵,脖子上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涌出。
“抓住她!”李铁柱怒吼。
刘秀英却不跑了,她转过身,面对围上来的民兵,脸上是一种奇怪的平静。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平时温和的眼睛,此刻冷得像冰。
“别过来。”她说,手术刀抵在自己喉咙上。
魏莱挥手制止民兵,上前一步:“刘医生,为什么?”
“为什么?”刘秀英笑了,笑容凄厉,“我男人在你们手里,我能怎么办?”
“孙大壮是特务,你知道?”
“我知道。”刘秀英点头,“可我嫁给他时,他只是个穷学生…后来他被抓了,被逼着写了自白书,然后就被控制…他们用我和孩子的命威胁他,他只能听话…”
她顿了顿,眼泪流下来:“我也不想害人…可我男人说,只要完成这次任务,他们就能让我们一家去台湾,过好日子…我信了…我帮他藏东西,帮他递消息…火烧医院,是我趁换药时点的火…我该死…”
魏莱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救人的医生,一个被胁迫的妻子,一个绝望的母亲。
“放下刀。”魏莱声音放缓,“你男人我们会处理,但你和孩子是无辜的。放下刀,我保你们母子平安。”
刘秀英摇头:“晚了…我手上沾了血,活不了了…”她忽然看向魏莱,眼神里有一丝恳求,“镇长…我床底下…有个铁盒子…里面是我这些年记的医案,还有陈医生留的笔记…交给…交给能用的上的人…”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用力,手术刀划过喉咙。
血喷溅出来,在雪地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花。
魏莱冲过去,她已经没了呼吸,眼睛睁着,望着漆黑的夜空。
李铁柱带人去抓孙大壮,在县里一家客栈找到了他——人已经服毒自尽,桌上留着一封悔过书,承认了一切,也供出了几个上线,但都是化名。
内鬼网络,从吴德贵到孙大壮夫妇,暂时被清除。
但代价是一条人命,和一个破碎的家庭。
刘秀英被草草埋在后山,没有墓碑。她留下的铁盒子,魏莱打开看了,里面确实是厚厚的医案和陈伊伊的笔记,字迹工整,记录着每一次诊断、每一次用药、每一次生死抉择。
魏莱把铁盒子锁进自己的抽屉。这个曾经救过无数人的女人,最终死在了自己救人的刀下。
乱世如炉,谁都可能被炼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