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十一月底,第一批伤残军人到了。
二十个人,从东北野战军各部队抽调,都是因战致残、无法继续服役但又不愿回老家的老兵。年纪最大的四十二岁,最小的十九岁。缺胳膊的、少腿的、瞎眼的、聋耳的,但每个人的背都挺得笔直,眼神里还有战场上带下来的锐气。
魏莱亲自在镇口迎接。
带队的是个独腿的老兵,姓雷,三十八岁,淮海战役时被炮弹炸飞了左小腿,拄着拐棍,走路一瘸一拐,但军装洗得发白,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
“报告魏镇长!”雷班长(他坚持要人叫他班长)敬礼,“东北野战军退役伤残军人安置队,应到二十人,实到二十人!请指示!”
魏莱回礼,目光扫过这二十张饱经风霜的脸。他们中有些人眼神里还带着迷茫和不安——仗打完了,身体残了,未来在哪里?
“同志们,”魏莱开口,“欢迎来到四水镇。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他带他们去看了新建的“荣军院”——一栋由旧炮楼扩建的两层砖房,有二十个房间,每个房间两张床,窗户宽敞,火炕烧得暖烘烘的。旁边是食堂、活动室,还有个小院子。
“这是你们的宿舍。”魏莱说,“吃饭在食堂,衣服被褥镇里统一配发。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老兵们看着干净整齐的房间,有些局促。他们习惯了风餐露宿,习惯了受伤后躺在野战医院的草铺上,没想过还有专门给他们盖的房子。
“魏镇长,”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兵小声问,“我们…住这儿,干啥活?”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伤残军人,能干活的有限,但又不能白养着——他们自己也不愿意。
魏莱早就想好了。
他把二十个人分成四组:
第一组,肢体残疾但行动尚可的(如雷班长),去生产队,负责技术指导和管理。雷班长当过工兵,懂点测量和施工,正好帮马三炮管水利工程。
第二组,视力或听力受损但手脚健全的,去张铁匠的高炉车间,做不需要精细视力的工作,比如拉风箱、搬原料。
第三组,重伤无法从事体力劳动的,去周明远的档案室,帮忙整理资料、抄写文件——有几个老兵识字,还上过扫盲班。
第四组,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的,去陈伊伊留下的医疗点(现在由刘秀英负责),做康复训练,同时兼任“安全监督员”——他们虽然动不了,但耳朵灵,眼睛毒,可以留意医疗点周围的异常。
“每个人都有事做。”魏莱说,“干多干少,量力而行。工分按劳分配,但基本生活保障,镇里负责到底。”
这个安排,既给了他们尊严,也给了他们价值。
老兵们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雷班长第一个举手:“报告!我能干更多!让我去开荒!”
“我也是!”
“我能看仓库!”
魏莱看着这些争先恐后要干活的老兵,心里发酸。这就是中国的军人,即使残了废了,想的还是“我能做什么”。
“别急。”他说,“先安顿下来,熟悉环境。活有的是,慢慢来。”
安置好老兵,魏莱又面临一个新问题:粮食。
秋收的百万斤粮食,看似很多,但四水镇现在人口增加了(加上老兵和陆续来投亲靠友的,快两千五百人了),还要交公粮(按政策,每亩地交三十斤),留种子(明年要种更多的地),储备防灾…
算下来,人均实际可支配的粮食,不到三百斤。够吃,但不宽裕。
而更大的消耗,即将到来。
十二月初,县里来了紧急通知:为支援即将南下渡江的部队,各县要筹措军粮、军鞋、担架等物资。四水镇的任务是:五万斤粮食,五百双军鞋,五十副担架。
“五万斤…”周明远看着通知,眉头紧锁,“镇长,咱们的储备粮,总共也就剩二十万斤了。一下拿走四分之一,明年春天万一有灾…”
“给。”魏莱只说了一个字,“前线更需要。”
他召开了全镇动员会。出乎意料,没有人反对。
李铁柱第一个表态:“没有解放军,咱们的地早被地主收走了!捐!我太平村捐一万斤!”
马三炮:“红旗屯捐八千斤!”
王老根:“靠山屯…捐三千斤!”
赵满仓:“芦苇荡村捐两千斤…”
各村争相认捐,很快凑够了五万斤。妇女们连夜赶制军鞋,张铁匠带着老兵们打担架。
十天后,满载粮食和物资的车队从四水镇出发,驶向前线。
送走车队那天,下起了小雪。魏莱站在镇口,看着车队消失在雪幕中,心里默默祈祷:快点打胜仗吧。打完仗,老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十二月中旬,防化部队终于来了。
一个排的兵力,三十多人,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戴着真正的防毒面具,开着两辆苏式卡车。带队的是个少校,姓孙,四十多岁,参加过抗日战争,对化学武器深恶痛绝。
孙少校看了毒气箱的存放环境,点了点头:“魏镇长,你们处理得很谨慎。这些箱子,在野外多放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什么时候运走?”魏莱问。
“明天一早。”孙少校说,“运到专门的销毁场,高温焚烧。”
魏莱心里一动。他想起了那个“意外”——历史上,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印度军队(联合国军侧翼)在战场上使用过化学武器,被志愿军发现后,国际上普遍认为是“日军遗留武器意外泄露”。
如果…让这个“意外”,提前发生呢?
他需要和孙少校单独谈谈。
晚上,魏莱以“汇报当地情况”为名,请孙少校到炮楼二楼。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炉火噼啪作响。
“孙少校,”魏莱斟酌着词句,“这些毒气箱…运走销毁,是彻底没了吗?”
“是。”孙少校点头,“高温下,毒剂会完全分解。”
“那…有没有可能,留下一小部分,作为…证据?或者研究样本?”
孙少校眼神锐利起来:“魏镇长,什么意思?”
魏莱压低声音:“我听说,南边(指国民党)和美国方面,一直在搜集日军化学武器的资料和样本。如果我们全部销毁了,将来有人污蔑我们‘使用化学武器’,我们连反驳的证据都没有。”
这是事实。1950年代,美国多次污蔑中国在朝鲜战场使用化学武器,但因为缺乏证据,最后不了了之。
孙少校沉默片刻:“你说的有道理。但留下样本,风险太大。万一泄漏,或者被盗…”
“可以处理成‘安全状态’。”魏莱说,“比如,把毒剂装进特制容器,抽成真空,或者用化学方法钝化。这样既保留了样本,又不会造成危害。”
孙少校盯着他:“魏镇长,你好像…很懂化学武器?”
“战场上见过。”魏莱再次用这个借口,“而且,我有个朋友在科研单位,聊过这些。”
孙少校没再追问,只是说:“留样本需要上级批准。我做不了主。”
“那如果…”魏莱声音更低了,“我只需要一小部分,做‘特殊用途’呢?保证不会危害任何人,而且…可能对前线有利。”
“什么特殊用途?”
魏莱没法直说“用来制造意外坑印度军队”,只能含糊:“是一种…反制手段。在某些特定情况下,能让敌人自食恶果。”
孙少校是老兵,立刻明白了话外之音。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
良久,他停下:“魏镇长,我信你是个有原则的人。但这件事,太大。我只能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真有这个打算,不要通过正式渠道。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
这就是默许了。
“谢谢孙少校。”魏莱松了口气。
第二天,毒气箱装车运走。但在清点交接时,魏莱“漏掉”了两枚芥子气弹——是之前刘三打开的那个箱子里剩下的,弹体破损,但毒剂还在,被魏莱偷偷藏在了砖窑的夹墙里。
孙少校看到了,但没点破,只是在交接单上签了字。
车队离开后,魏莱一个人去了砖窑。
夹墙的暗格里,两枚毒气弹静静地躺着。弹体冰冷,像沉睡的恶魔。
魏莱知道,他在玩火。这东西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更知道,1950年朝鲜战场上的印度军队,会给志愿军造成多大伤亡。如果这两枚毒气弹,能在关键时刻“意外”出现,哪怕只是制造一点混乱,也能挽救很多中国军人的生命。
这是肮脏的手段。但战争,从来不是干净的。
他把毒气弹重新藏好,锁上砖窑的门。
钥匙,只有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