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消息像风一样传来。
北平和平解放。天津解放。南京解放。上海解放。
国民党政权土崩瓦解,全国解放指日可待。
四水镇的人们,第一次从收音机(县里奖励给魏莱的一台旧收音机)里,听到了毛泽东的声音:“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那天是1949年10月1日。
魏莱组织全镇人,在荒甸子边开庆祝大会。没有红旗,就用红布挂在竹竿上。没有鞭炮,就把铁桶敲得震天响。
人们自发地唱起歌,跳起舞。李铁柱吼着不成调的军歌,马三炮扭起了秧歌,连王老根都拄着拐棍,跟着节奏点头。
魏莱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一张张洋溢着希望的脸,眼眶发热。
他知道,从今天起,中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而这个偏远的小镇,也将成为这个新时代的一部分。
庆祝会后,他回到炮楼,打开那个牛皮纸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水镇的田野上,第一次响起了国歌。我们站在历史的拐点,前方是未知的路,但身后是坚实的土地。我们必须走下去。”
写完后,他看向窗外。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刚刚灌浆饱满的苞米地上,像给这片土地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
新时代来了。
但四水镇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十月下旬,秋收正式开始。
这是四水镇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收获:荒甸子两千亩金皇后苞米,熟地四千五百亩间作套种(苞米和豆子),还有零星的谷子、高粱。
所有人都上了阵。男人割,女人捆,老人孩子拾穗。打谷场上,十台脚踏脱粒机同时开动,嗡嗡的响声像一首丰收的交响曲。
魏莱每天泡在田里。左臂用绷带吊着(之前救火时用力过猛,旧伤复发),右手挥镰,效率不高,但他坚持。汗水浸透衣服,手上磨出血泡,但看着一车车金黄的苞米棒子运回打谷场,心里是甜的。
李铁柱负责运输,新打的木轮车不够用,就用扁担挑,用背篓背。这个壮汉像不知疲倦的机器,一趟一趟,把丰收的果实运回粮仓(新建的,这次用砖石砌筑,防火)。
周明远坐在新粮仓门口,戴着老花镜记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脸上却始终严肃——纵火案的阴影还在,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马三炮负责晾晒和储藏。苞米棒子先晾晒,再脱粒,然后装袋入仓。他严格按照魏莱教的“三干三净”标准:干透、干净、干燥环境储存,防止霉变。
王老根带着靠山屯的老人孩子,负责筛选种子——把最饱满、最健康的籽粒挑出来,单独存放,作为明年的种子。
赵满仓闷声不响,带着芦苇荡村的人,编草帘、打草垫,用来垫仓防潮。
全镇上下,像一台精密的机器,高效运转。
但魏莱知道,暗处的眼睛,一直在盯着。
秋收第五天,护镇队抓住了一个可疑人物。
是个货郎打扮的中年人,挑着担子,说是卖针线杂货。但李铁柱注意到,他的担子很轻,不像有货。盘问时,他眼神躲闪,说话前后矛盾。
押到炮楼,魏莱亲自审问。
“哪里人?”
“河北…沧州。”
“来四水镇干什么?”
“卖货…”
“卖什么货?”
“针线…火柴…洋胰子…”
“担子里怎么是空的?”
“卖…卖完了…”
魏莱不再问,让李铁柱搜身。从货郎贴身衣服的夹层里,搜出一张手绘的地图——标注着四水镇的地形、粮仓位置、高炉位置、毒气存放点,还有…魏莱的住处。
地图背面,有一行小字:“务于秋收期间,制造混乱,伺机夺取‘特殊物资’。”
又是毒气。
“谁派你来的?”魏莱冷冷地问。
货郎咬牙不说话。
魏莱让李铁柱把他关进地窖(炮楼下面有个日军留下的地牢),严加看管。
但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魏莱心里。
敌人没有放弃。秋收期间,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一旦粮食入仓,毒气运走,四水镇的“价值”就大大降低了。
必须加快速度,同时加强防备。
他调整了策略:白天全力抢收,晚上所有粮食集中到打谷场,由护镇队重兵看守。脱粒、晾晒、入仓,全部在白天完成,夜里不作业。
进度虽然慢了,但安全了。
秋收持续了十五天。当最后一车苞米运进粮仓,周明远拨完最后一颗算盘珠,抬起头,声音颤抖:
“镇长…统计出来了。”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周明远清了清嗓子,念出数字:
“荒甸子金皇后苞米,两千亩,总产…五十二万斤!平均亩产…二百六十斤!”
轰——人群炸开了。
二百六十斤!比魏莱承诺的二百五十斤还多十斤!
“熟地间作套种,”周明远继续念,“苞米总产三十六万斤,亩产一百八十斤!豆子总产十二万斤,亩产五十斤!合计亩产二百三十斤!”
“全镇总产…粮食一百万斤!另外还有豆子十二万斤,秸秆、谷草不计其数!”
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一百万斤!四水镇两千三百人,人均四百多斤粮食!加上豆子、杂粮,足够吃到明年秋收,还有富余!
王老根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李铁柱把魏莱举起来,抛向空中:“镇长万岁!”
“镇长万岁!”所有人都跟着喊。
魏莱被抛得头晕目眩,但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秋收成功了。四水镇,有了度过饥荒的资本。
秋收结束后的第三天,县委书记杨又来了。
这次,他带来了一个车队:五辆马车,载着县里各部门的干部,还有一支二十人的武装民兵。
杨书记一下车,没去炮楼,直接去了粮仓。
新建的砖石粮仓,高大结实。仓门打开,里面是堆积如山的粮食麻袋,一直堆到房梁。金黄的苞米粒从麻袋缝隙漏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杨书记抓起一把苞米,放在手心仔细看。颗粒饱满,色泽金黄,散发着新粮的清香。
“好粮。”他只说了两个字。
然后他去看高炉。张铁匠正在炼一炉新铁,炉火映红了他满是炭灰的脸。看见杨书记,他停下铁锤,敬礼。
杨书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最后,他去看毒气存放点。二十八个铁皮箱,整齐码放在砖窑里,周围有民兵持枪站岗。杨书记看了很久,转身对魏莱说:
“防化部队下个月就到。这些箱子,终于可以彻底处理了。”
视察结束,在炮楼开会。
这次会议规格很高,县里各部门的头头都来了。杨书记坐在主位,开门见山:
“魏莱同志,四水镇今年的成绩,我都看到了。秋收产量,超出预期。你的能力,毋庸置疑。”
他顿了顿:“背景核查的事,可以告一段落了。县委决定:不再对你进行进一步审查。你继续担任四水镇镇长,并兼任怀德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副站长,负责在全县推广四水镇的经验。”
这是重用,也是信任。
魏莱站起身:“感谢组织信任。我一定尽力。”
“但是,”杨书记话锋一转,“四水镇现在成了香饽饽,也成了靶子。国民党特务盯着你们,内部的蛀虫也盯着你们。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看向在座的干部:“从今天起,四水镇列为县重点保护单位。武装部派一个排常驻,协助护镇队。供销社、粮站、卫生所,都要优先保障四水镇的物资供应。”
“另外,”杨书记看着魏莱,“你之前提出的‘退役伤残军人安置方案’,县委研究了,觉得可行。第一批二十名伤残军人,下个月就分配到四水镇,由你安排工作。”
这是魏莱一直想做的事:给那些为新中国流血牺牲的军人,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是!”他立正。
会议结束后,杨书记单独留下魏莱。
两人站在炮楼二楼的窗前,看着外面忙碌的镇子。
“魏莱,”杨书记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被审查组带走了。”
魏莱心里一紧。
“是我力保的你。”杨书记说,“我说,一个能把两千多人从饥饿边缘拉回来,能炼出铁,能造机器,能让土地多产一倍粮食的人,不可能是敌人。就算是敌人,也是我们需要学习的敌人。”
这话太重了。
“谢谢杨书记。”魏莱说。
“不用谢我。”杨书记摇头,“是你自己挣来的。但是,魏莱,你身上还有谜。我不问,不代表别人不问。以后做事,谨慎些,别太‘超前’。有些事,等时机到了,自然水到渠成。急了,反而坏事。”
这是善意的提醒。
“我明白。”魏莱点头。
杨书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魏莱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
1949年的秋天,四水镇迎来了丰收,他也通过了组织的考验。
但杨书记的话,像警钟,在他心里敲响。
“别太超前。”
是啊,他知道太多未来,总想一步到位。但历史有自己的节奏,太快了,会摔跤。
他必须学会,在这个时代的框架内,做能做的事。
一步步来。
窗外,夜幕降临。四水镇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新的时代,开始了。
而他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