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梦见自己在啃月亮。
那月亮是白面做的,又厚又软,像刚出锅的馒头,泛着热气腾腾的光。他张开嘴,狠狠咬下一大口,甜得直钻心窝子。可嚼着嚼着,嘴里却越来越干,喉咙发紧,越吃越饿,饿得肠子打结,胃里像有把钝刀子在慢慢刮,一下一下,割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疼醒了。
冷风从窗纸破洞钻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炕席上的苇子硌着肋骨,一根根都能数清。铁柱蜷起身子,把那件早已磨穿的破棉袄裹得更紧——这样能好受点。肚皮贴着脊梁骨,中间空的那一截儿,就不那么扎人了。
“哥……”小妹在炕角叫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肚里有只鸟,老叫唤……”
铁柱没吭声,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皮肤绷得发亮,底下肠子咕噜咕噜响,像有东西在爬,在啄,在挠。
“不是鸟,”他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是馋虫。”
“那给它吃点东西,它就不叫了?”
“嗯。”
“可咱家没吃的了……”小妹翻了个身,骨头硌得炕席吱呀响,“要不我喂它点头发?昨天我嚼头发,它就不叫了……”
铁柱嗓子一紧,差点哭出来。他记得那天看见妹妹偷偷拔下一撮头发往嘴里塞,还以为她在玩。问她干嘛,她说:“肚里的小鸟饿了,我喂它点毛,它就安静了。”他当时只当是孩子胡说,现在才明白,那是饿疯了的人才会有的念头。
他把妹妹往怀里搂了搂,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像只被风刮干的小麻雀。
“睡吧,”他轻声说,“天亮哥给你找吃的。”
他知道这话骗不了谁,可不说,心里更疼。
天刚蒙蒙亮,铁柱就溜到了生产队的牲口棚。
老马“黑蹄子”正在槽边嚼干草,见他来了,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团白雾。铁柱蹲下来,从草料堆里摸出藏了一夜的小刀——那是爹修锄头时留下的废铁片,磨得勉强能用。他开始刮槽板上结的盐霜。牲口舔剩的盐碱壳子,厚厚一层,灰白色,咸得发苦,但好歹能骗骗肚子,让胃里有点动静,不至于空得发慌。
“又来了?”
铁柱一哆嗦,小刀“当啷”掉在地上。回头一看,满仓倚在门框上,眼睛亮得吓人,脸颊凹陷,眼窝深得像两个坑。
“我、我就……”
“得了吧。”满仓走过来,从兜里掏出块黑乎乎的饼子,“尝尝?”
铁柱接过来咬一口,满嘴渣子,剌得嗓子火辣辣地疼,咽下去时像吞了砂纸。
“啥做的?”他咳了几声。
“榆树皮磨粉,掺棒子芯和麦麸。”满仓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我娘发明的,叫‘救命饼’。”
铁柱慢慢嚼着,嘴里突然泛起一股腥甜——牙龈出血了。他吐了口血沫,混着黑渣子,像烂泥。
“哎,”满仓凑过来,压低声音,“知道后山坟圈子那新坟不?昨儿夜里让人刨了。”
铁柱手一抖,饼子渣撒了一地:“谁干的?”
满仓没答,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爹说,西村有人家……换了孩子。”
“放屁!”铁柱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扶住槽沿才没摔倒。
“爱信不信。”满仓不恼,慢悠悠捡起地上的渣子,吹了吹灰,“反正……”他凑到铁柱耳边,呼吸带着霉味,“今晚知青点那边有动静,要不要去看看?”
铁柱愣住了。他知道满仓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村里早有传言,有些人家实在撑不住,就把孩子送人换粮食,甚至……更可怕的事。可他不敢想,也不敢问。
“啥动静?”他声音发颤。
“粮车。”满仓眯起眼,“半夜来,不登记,直接卸到知青点库房。听说是上面特批的,城里寄来的救济粮。”
铁柱的心跳快了起来。他知道,那地方戒备森严,李富贵亲自带人守着。可如果真有粮……哪怕是一把玉米面……
“你去吗?”满仓盯着他。
铁柱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拳头。他知道,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可小妹肚里的“小鸟”,还在叫。
晌午,铁柱在河边碰见了李彩凤。
姑娘正在洗衣服,蓝布褂子挽到手肘,露出细得吓人的手腕,骨头突得像树枝。看见铁柱,她慌忙把一件衬衣往水里按——可铁柱还是看见了上面的血渍,暗红的一片,像枯叶落进雪地。
“你的?”他问。
李彩凤摇摇头,又点点头:“来例假了……”声音越来越小,“营养跟不上,这次特别多。”
铁柱不懂什么叫“例假”,但他知道流血多了会死。他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给。”
李彩凤打开一看,是几根晒干的婆婆丁根,黄褐色,皱巴巴的。
“泡水喝,”铁柱学着她上次教他认字时的语气,“抗……抗那个病。”
李彩凤突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是坏血病。”她抬头看他,眼神温柔得让他心慌,“你脸色更难看。”
“我没事。”铁柱低下头,不敢看她。
“给。”她从口袋里摸出半块冰糖,透明的,像块小水晶,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上次家里寄来的,一直没舍得吃。”
铁柱盯着那糖,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他太清楚这东西有多珍贵——城里人寄来的稀罕物,能换一斤玉米面。可他推了回去:“你留着吧,你们城里人……经不起饿。”
“我们城里人经饿。”李彩凤突然抓住他的手,把糖塞进他掌心,“我听见你肚子叫了。”
铁柱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像被火燎了一下。他攥着那块冰糖,感觉它在手心慢慢化开,甜意顺着血脉流遍全身。
“谢谢……”他低声说,转身就跑,生怕再多待一秒,眼泪就会掉下来。
傍晚,爹从外面回来,脸色比往常还难看,嘴唇发紫,走路踉跄,像是被人抽了筋。
“队里发粮了?”娘急着问,手里还捏着烧火棍。
爹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动作迟缓得像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娘打开一看,半碗带壳的高粱,颗粒干瘪,颜色发暗。
“哪来的?”娘声音发抖。
爹没说话,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旱烟。铁柱看见他的手在抖,烟袋锅子磕在石头上,火星四溅。
“爹,”铁柱小声问,“刘叔家小丫……是不是好几天没见了?”
话音未落,“当啷”一声,烟袋锅子掉在地上。
“闭嘴!”爹突然吼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吓得小妹“哇”地哭出声,“再胡咧咧,我撕了你的嘴!”
铁柱不吭了。他看见娘死死攥着那袋高粱,下嘴唇都咬出血了。
他知道不该问。可他记得,前天路过刘家院子,看见刘婶坐在门槛上发呆,手里攥着一只小布鞋,那是小丫最爱穿的。她一句话不说,只是不停地哭,眼泪流进皱纹里,像干涸的河床重新涌出水。
而今天,刘家烟囱没冒烟,门上了锁。
铁柱低头看着脚尖,心里像压了块冰。他忽然明白,有些饥饿,不是靠偷土豆能填满的。有些代价,比死还重。
半夜,铁柱被一阵窸窣声惊醒。
他轻手轻脚出门,看见爹蹲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个瓦盆。月光清冷,照得院子像铺了层霜。爹正把什么东西一点点碾碎,撒进盆里,动作极轻,像是怕吵醒谁。
铁柱凑近一看,浑身的血都凉了——是一撮头发,小妹的头发,乌黑细软,还带着她常用的草绳结。
“爹……”他声音发颤。
爹猛地回头,眼珠通红,像野兽一样瞪着他:“滚回去睡觉!”
铁柱没动。他看见瓦盆里还有别的东西:几根小骨头,像是鸡的,又像是……旁边还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焦糊味。
“这是香灰,”爹的声音突然低下来,沙哑得像风吹过破窗,“从庙里求的。吃了能顶饿。”
铁柱知道他在撒谎。
庙早就拆了,佛像砸了,和尚赶走了,哪来的香灰?
可他什么也没说。他转身回了屋,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妹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把她藏进自己的身体里,不让这个世界把她夺走。
黑暗中,他盯着屋顶的草缝,心想:
要是能把梦里的月亮咬下来,就好了。
第二天清晨,铁柱去了后山。
他扒开积雪,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下挖出一个铁皮盒子——那是他藏“救命粮”的地方:三颗冻土豆、半块榆皮饼、还有李彩凤给的那半块冰糖,他一直没舍得吃。
他把冰糖拿出来,放在手心。阳光照在上面,晶莹剔透,像一颗小小的太阳。
他掰下一小角,含在嘴里。甜味在舌尖缓缓化开,像春天的第一滴雨,滋润着他干裂的灵魂。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狗叫声。
他抬头望去,看见知青点的方向升起一缕黑烟,像是有人在烧什么东西。
他想起满仓的话。
想起那辆神秘的粮车。
想起李彩凤苍白的脸和衬衣上的血。
他把剩下的冰糖重新包好,塞进贴身的衣兜。
然后,他朝着知青点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他知道,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可小妹肚里的“小鸟”,还在叫。
而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做梦的孩子了。
入夜,风更大了。
铁柱趴在知青点后墙的柴垛后,冻得牙齿打战。他等了两个时辰,终于听见远处传来车轱辘声——一辆牛车缓缓驶来,车上盖着油布,押车的是李富贵和两个民兵。
他们把几个麻袋搬进库房,动作鬼祟,没点灯。
铁柱正要靠近,突然听见墙内传来争吵声。
“不能分!这是上面特批的,只能给知青!”是李富贵的声音。
“可孩子们快饿死了!”是李彩凤,声音颤抖,“你们自己吃肉,让我们喝汤?”
“少废话!你是下放分子,轮不到你说话!”
接着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在这片沉寂之中,压抑的啜泣声如同一股暗流,缓缓地流淌出来。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每一声啜泣都像是一把利剑,刺痛着听者的心灵,仿佛能听到心碎的声音。
然而,在这悲伤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倔强和不甘。那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以及对未来的迷茫。这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铁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静静地趴在雪地里,身体与冰冷的雪地紧紧地贴合在一起,他的拳头紧紧地攥着。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那袋粮食,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也是他活下去的希望。然而,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的不公平。
有的人饿死在街头,有的人却能吃得饱饱的;有的人连头发都不放过,当成食物充饥,而有的人却可以把粮食藏进地窖,以备不时之需。
铁柱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无法言说的悲凉和绝望。他缓缓地松开了拳头,然后悄悄地向后退去。他没有去偷那袋粮食,也没有像其他饥饿的人一样去争抢,因为他知道,即使他得到了那袋粮食,也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现实。
真正的敌人,并不是那一袋粮食,而是这个让人吃人的世道。在这个世界里,贫穷和饥饿如同恶魔一般,吞噬着人性。有些人,可以轻易地享受着财富和特权,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
铁柱默默地离开了雪地,他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如此单薄和无助。但他的心中,却燃烧着一团怒火,这团怒火将会支撑着他,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回到家中,铁柱把最后一块土豆切成四份。
他把最大的一份放在爹面前,最小的喂给小妹。
自己只留下指甲盖大的一点。
躺下时,他摸出那小角冰糖,放进嘴里。
甜味散开的瞬间,他仿佛又梦见了月亮。
这一次,他没有啃它。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它,挂在漆黑的天上,像一颗永远不会坠落的星。
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把它摘下来,
亲手,放进小妹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