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慕容晓曦以那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当场开除,林尘峰并未在俱乐部这座巨大的金色鸟笼里做丝毫多余的徘徊与留恋,也没有去寻找徐少凯。
试图通过战友的情谊来挽回这猝然断裂的命运丝线。他只是径直前往人事部,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极其简化的离职流程——
事实上,他入职的时光短暂得如同朝露,手续的繁杂程度,甚至比不上擦拭掉桌面上的一粒微尘。
随后,他回到那间俱乐部配给的、尚未来得及浸染他多少个人气息与温度的临时宿舍,沉默地、有条不紊地整理好了自己那个陪伴他多年、边角已有些磨损的军用行囊。
行囊内里的物品简单到近乎单调,除了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最珍贵、也是唯一被他视若性命的,便是那个始终贴身收藏、泛着岁月沉淀所致温润光泽的苗银针盒。
他将其小心翼翼地取出,置于掌心,指尖细细地摩挲着盒盖上那些繁复而古老的、仿佛蕴藏着天地奥秘的纹路,那冰凉的金属触感。
似乎拥有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能让他略显纷扰的心绪,重新沉淀为山涧深潭般的澄澈与宁静。
燕京城这短短数日的经历,此刻回想起来,如同一场绚丽、喧嚣却又光怪陆离、极不真实的幻梦。
俱乐部的极致奢华,权力场中的暗流与倾轧,绝色美人的嗔怒与傲慢,徐少凯肝胆相照的兄弟义气……
这一切,都像是飞速掠过的车窗外的浮光掠影,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向后飞退,变得模糊,最终即将消散于记忆的迷雾之中。
他购买了最早一班南归贵州的火车票。没有告知任何人,包括视他为兄弟的徐少凯。
当徐少凯终于辗转得知消息,气急败坏、如同被点燃的炮仗般将电话打过来时,林尘峰早已安坐在南下列车的窗边,凝望着窗外那如同巨大画卷般缓缓展开、又急速变换的风景——
从北方平原那一望无际、阡陌纵横的沃野,逐渐过渡到南方丘陵那起伏如翠浪、云雾缭绕的秀色,最终,是那片刻入他灵魂骨髓的、贵州家乡那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的苍翠群山。
那浓郁的、化不开的绿色,如同一剂温和而有效的良药,开始悄然抚平他心头那细微的褶皱。
“林子!你他妈还是不是老子过命的兄弟?!被那个更年期提前的疯婆娘开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老子这就去掀了她的办公室!……”
电话那头,徐少凯的声音如同爆豆般又急又怒,还掺杂着一丝被兄弟隐瞒、仿佛遭到背叛的委屈与难过。
林尘峰将手机拿得离耳朵稍远了一些,耐心地等待着徐少凯那夹杂着大量儿童不宜词汇的咆哮浪潮稍稍平息。
才平静地开口,他的声音透过电波,带着一种雨后山间清风般的淡然与疏阔:“少凯,真的没必要。那里,本就不是我应该停留的地方。回来看看,感觉……很好。”
“好个锤子!你给我在寨子里老实待着,等哥哥我处理完手头这几件破事,立马买机票飞过去找你!妈的,敢这么欺负我兄弟,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没完!”
林尘峰没有在电话里多做无谓的争辩与解释,只是简单地应承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他不需要徐少凯为他强出头,去讨要一个所谓的“公道”,也不需要那个浮华喧嚣的世界施舍般的认可。此刻,他灵魂深处唯一汹涌的、不可抑制的渴望,只有两个字——回家。
五年了,整整五年的光阴,如同指间沙,悄然流逝。
自从十八岁那年穿上戎装,告别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用双足真切地踏上这片承载了他太多童年记忆与祖辈血脉的故土。
漫长的火车旅程之后,是颠簸的长途汽车,最后,换乘了那辆车身上溅满干涸泥点、仿佛刚从田埂里钻出来的、摇摇晃晃的乡村小巴。
当那熟悉到令人鼻尖发酸的、混合着腐殖土芬芳、草木清气与山间湿润水汽的空气,如同久违的故友,猛地涌入他的肺叶。
当远处那依着山势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黑瓦木墙的吊脚楼群落,如同定格在时光里的水墨画,再次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当耳边重新响起那久违的、带着特殊婉转腔调、如同山歌般悦耳的乡音时,林尘峰那一直努力维持着平静的心湖,终于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一种混合着酸楚、温暖、归属感与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寨子,似乎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寨子,时光在这里的流速仿佛变得极其缓慢。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被经年累月的山雨冲刷得光滑如镜,倒映着两旁歪斜生长的野草与斑驳的木墙。
几只毛色杂乱的土狗,慵懒地蜷缩在某处屋檐下的阴影里,对于他这个陌生的归来者,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发出几声敷衍的呜咽。
有坐在自家门槛上,借助窗外天光,依旧使用着那架吱呀作响的古老木质织机,编织着色彩斑斓、图案神秘的土布的老人。
听到脚步声,抬起那双因岁月侵蚀而变得浑浊不堪的眼睛,带着几分疑惑与探究,默默地打量着这个穿着与寨子格格不入、却莫名透着几分熟悉轮廓的年轻人。
“是……是阿峰娃子吗?是阿峰回来了吗?”一个苍老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明显颤抖与不确定的声音,从旁边一栋吊脚楼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幽幽地传了出来。
林尘峰猛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脊背佝偻得几乎成直角、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涸大地的老人,正拄着一根被手掌磨得油光发亮的竹杖,颤巍巍地站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
那是寨子里最受尊敬的老祭司,是看着他光着屁股满山跑、教会他辨认第一株草药、被他称为“波公”(苗语:爷爷)的亲人。
“波公!是我!是阿峰回来了!”林尘峰的声音瞬间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哽咽,他几个大步跨上前,蹲下身,用自己的双手。
紧紧握住了老人那双枯瘦如柴、布满了老年斑与厚茧、却异常温暖干燥的手,仿佛要将这五年来缺失的温度,一次性传递过去。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山外的世界,太大,太吵,人心也杂。听说你去当了兵,保家卫国,是好事,但也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波公浑浊的老眼里泛起了欣慰的泪光,他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反过来用力地、一遍遍拍打着林尘峰的手背,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境。
“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山里清静,水是甜的,空气是养人的,能洗掉外面沾上的那些……尘埃。”
回归故里的日子,简单,质朴,却充满了脚踏实地的充实感。他住在祖辈传承下来、每一根梁柱都散发着陈旧杉木特有清香的吊脚楼里,每日跟随波公深入云雾缭绕的深山。
辨认那些记载于古老歌谣里的草药,聆听它们与天地沟通的秘密。他运用家传的医术,为狩猎时不慎摔伤腿骨的猎人接骨续筋,为夜里着凉、高烧不退、小脸通红的孩童退热祛邪。
为常年弯腰劳作、落下严重腰肌劳损的老人推拿活络,缓解痛苦……在这里,他的医术不再是需要被质疑、被审视、被冠以“非标准干预”帽子的异类。
而是被真切地需要、被由衷地尊重、被视为能与山神沟通的、赖以维系族群健康的古老智慧与生命纽带。
他那颗在都市喧嚣中一度有些迷失的心,在这片熟悉而亲切的山水滋养下,如同被重新投入清泉的璞玉,渐渐洗去尘埃,重新变得沉静、通透而充盈。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树欲静而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