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尘峰回到苗寨,度过了大约半个月如同山间溪流般平静而惬意的时光后。
一个如同往常般宁静慵懒的午后,他正蹲在自家吊脚楼前那片用竹篱笆围起的小院里,小心翼翼地将刚刚从深山采回、还沾染着晨露与泥土芬芳的几味草药,均匀地摊铺在竹篾编织的晒席上。
炙热的阳光透过院角那几株高大芭蕉树如同巨扇般的叶片间隙,洒下满地斑驳陆离、随风摇曳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被阳光蒸腾后散发出的、混合着苦涩与清香的独特气息。几只肥硕的芦花鸡,在院子里迈着悠闲的方步,不时发出满足的“咕咕”声。
便在此时,他那部在寨子里信号时断时续、外壳已有多处磕碰痕迹的老旧手机,竟极不合时宜地、执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来自燕京地区的号码。
他微微蹙眉,目光从那些形态各异的草药上移开,犹豫了片刻,还是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接听键。
“请问……是林尘峰,林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性谨慎而克制的声音,普通话标准得如同新闻联播的播音员,带着显而易见的职业素养与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我。你是?”林尘峰的语气,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层疏离的屏障,如同山间突然升起的薄雾。
“林先生您好,冒昧打扰您了。我是慕容晓曦总裁的特别助理,我姓莫,莫语嫣。”
电话那头的女声,依旧保持着滴水不漏的恭敬姿态,“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慕容总裁本人,以及俱乐部管理层,为之前发生的一些……令人遗憾的误会,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林尘峰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贴在耳边,目光再次投向远处那被午后薄雾笼罩、如同黛色波浪般起伏的连绵山峦,仿佛那里的风景,比电话里的内容更具吸引力。
莫语嫣在电话那头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压力,她略微停顿,整理了一下措辞。
才继续说道:“林先生,情况是这样的。慕容总裁在您离开之后,按照公司高管的福利,进行了一次非常全面且精密的年度健康体检。最终的体检报告……在不久前,刚刚正式出炉。”
她的声音里,不易察觉地掺入了一丝艰难与尴尬,“报告上的数据显示……慕容总裁的……卵巢功能储备,确实存在一些……
不容乐观的指标异常,负责体检的权威专家给出的诊断结论是……重度宫寒体征,伴有……双侧输卵管通而不畅的明确影像学证据。
并且,专家在报告中……特别着重指出,如果不及早进行系统性的、深入的治疗与干预,当前的状况,确实会……对您未来的……生育能力,造成极其严重的、甚至是……不可逆的负面影响。”
她几乎是硬着头皮,逐字逐句地复述着那份体检报告上冰冷的、充满了医学术语的判词,而这些判词,与林尘峰当日在办公室内,仅凭三根手指得出的诊断,几乎严丝合缝,不谋而合。
“所以呢?”林尘峰的声音,依旧平淡得如同在询问今日的天气,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毫无关联的、发生在遥远星球上的轶闻。
莫语嫣在电话那头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意味:“所以,慕容总裁,以及俱乐部管理层的各位领导,都深刻地、真切地认识到了您那高超的、甚至是……堪称神奇的诊断能力与预见性。
我们在此,怀着最大的诚意,希望能够再次邀请您,回到京城俱乐部,继续担任特约健康顾问这一重要职位。
并且,我们愿意为此,为您提供远超从前的、更为优渥的薪酬待遇,以及……一个绝对尊重您专业判断、保障您独立行医空间的、全新的工作环境。
慕容总裁还特别交代,只要您愿意点头回来,之前发生的所有不愉快,都可以就此掀过,一笔勾销,并且,她愿意……亲自向您致以歉意。”
“一笔勾销?亲自道歉?”林尘峰闻言,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了一抹极淡、却带着几分冷峭与讥讽意味的弧度。
他的眼前,瞬间闪过慕容晓曦当日那盛气凌人、如同驱赶蚊蝇般让他“滚”时,那张写满了傲慢与不屑的绝美脸庞。他对着电话听筒,声音清晰、平稳,却带着一种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决绝:
“莫助理,劳烦你,替我谢谢慕容总裁,以及俱乐部各位领导的‘好意’。不过,真的不必了。”
“为……为什么?”莫语嫣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如此干脆、甚至不带一丝犹豫地拒绝,声音里充满了错愕与不解。
“林先生,请您务必再慎重考虑一下!任何条件,我们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谈!慕容总裁这次,真的是真心实意……
“真心实意?”林尘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那丝嘲讽的意味更加明显,尽管依旧轻微,却锐利如针。
“我看,未必见得吧。若真是真心实意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是真的有求于人,就该拿出求人者该有的、最低限度的态度与诚意。
派一位助理,隔着千山万水打一个电话,用一种高高在上、仿佛施舍般的语气,提供一个职位,一句轻飘飘的‘一笔勾销’和‘道歉’,就妄图将之前那场羞辱轻易抹去?天下间,恐怕还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他略作停顿,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定在远方那云雾缭绕的青色山脊线上,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源自血脉与土地深处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麻烦你,原话转告慕容总裁。京城俱乐部那座金碧辉煌的庙堂,我林尘峰,人微言轻,实在是高攀不起。
而她那位大小姐的脾气,如同六月的雷暴,变幻莫测,我一个小小的、来自山野的苗医,天性笨拙,实在伺候不了,也无福消受。
她的病症,现代西医或许有他们先进的、仪器介入的治疗方案,而我们苗家千百年来传承的古老智慧,自然也有我们自己独特的、源于自然的解决之道,未必就比谁家的手段逊色半分。
如果她慕容总裁,真的有诚意,真的从心底里相信我的医术,真的迫切地想要解决她自身那关乎未来幸福的、沉疴痼疾的身体问题……”
说到这里,他故意拉长了语调,仿佛在舌尖细细品味着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然后,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了那句足以让电话那头、乃至整个燕京城的那个圈子都为之震动的、石破天惊的话:
“……那就请她,放下身段,亲自挪动尊驾,到这贵州的深山苗寨里来,恭恭敬敬地,请—小—爷—我。”
话音甫落,不等电话那头陷入死一般震惊与沉默的莫语嫣做出任何反应,哪怕是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林尘峰便已干脆利落地、近乎粗暴地按下了挂断键。
他将那部依旧残留着对方惊愕余温的老旧手机,随手抛在一旁的竹制躺椅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然后,他重新俯下身,拾起那把小巧而趁手的药锄,开始继续专注于整理眼前那些散发着生命气息的草药,动作专注,神情从容。
仿佛刚才那通来自千里之外、代表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财富、权势与机遇的电话,不过是山间一阵偶然吹过、旋即消散的无名之风,未曾在他心湖中,留下半分痕迹。
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他微微躬起的、线条坚实的背脊上,在他脚边拖曳出一道简短而浓重的、如同山岳剪影般的影子。
带着草木清香与湿润水汽的山风,轻柔地拂过院落,掀动他额前几缕不听话的黑发。
也带来了远处梯田里禾苗生长的清新气息,以及更遥远的、隐匿于密林深处的、不知名鸟儿的、一串串清脆而自由的鸣唱。
燕京城的万丈红尘、喧嚣浮华,在此刻,仿佛已被这莽莽群山与纯净的自然之音,彻底地洗涤、隔绝,远去得如同上辈子的一场旧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