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宁昊那句“滚下来”的吼声还在张既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像被抽掉了骨头,又像被注入了强心剂,整个人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与虚脱交织的状态。
他挣扎着从稿纸堆里站起来,环顾四周这片二十天鏖战留下的战场,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洗了把冷水脸,冰凉的水珠刺激着紧绷的神经,稍稍驱散了浓重的倦意。
他胡乱套上一件稍微干净点的外套,揣上手机和那份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最终稿,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房间。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都让他觉得清新无比。
楼下,宁昊那辆东风越野车已经霸道地停在酒店门口,引擎盖还冒着热气,仿佛主人那急躁的性子。
宁昊本人正靠在车门上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看到张既白出来,咧开嘴,露出标志性的笑容,带着点痞气,也带着不加掩饰的满意。
“龟儿子的,速度可以嘛!”
宁昊丢掉烟头,用脚碾灭,拉开车门,“上来!带你开开荤,顺便见几个人!”
车子在cq高低起伏、七拐八绕的街道上穿行,像一尾灵活的鱼。窗外是飞速掠过的霓虹、密集的楼宇、陡峭的石阶和永远氤氲着水汽的夜色。
张既白靠在车窗上,感觉身体里的疲惫正随着引擎的震动一丝丝被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一丝对宁昊口中演员的好奇。
剧本活了,但接下来呢?
谁能演活他笔下那些带着泥土腥气和火锅辛辣的人物?
车子最终停在一条狭窄但灯火通明的背街小巷。
巷口挂着褪色的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呛人的牛油火锅香气,混合着花椒、辣椒被高温炙烤后的辛烈,还有鼎沸的人声、杯盘碰撞的脆响,汇成一股充满市井生命力的洪流。
“防空洞火锅!”
宁昊熄了火,推门下车,“味道巴适,人也巴适!”
推开油腻厚重的塑料门帘,一股混杂着食物、汗水和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
店里人声鼎沸,烟雾弥漫,每张桌子都挤满了人,赤膊的汉子、烫着卷发的大姐、吆五喝六的学生,划拳声、笑骂声、锅底沸腾的咕嘟声震耳欲聋。
服务员端着巨大的红油锅底在狭窄的过道里灵活穿梭,大声报着菜名。
宁昊显然是熟客,跟老板娘吆喝了一声,熟门熟路地带着张既白挤到最里面角落一张稍显空点的桌子。那里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光头,面相憨厚,眼神却透着一股子精明的活泛劲儿,穿着件洗得发白的poLo衫,正低头剥毛豆。
另一个背对着门口,穿着件宽大的、颜色晦暗的旧t恤,头发有点长,乱糟糟地耷拉着,肩膀微微缩着,正专注地对付着面前一盘刚烫好的毛肚。
“老郭!渤子!”
宁昊大喇喇地拉开塑料凳子坐下,声音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光头抬起头,咧嘴一笑:“昊哥来啦!”
他叫郭焘。
背对着门口那人闻声也转过头来。
张既白的目光瞬间被钉住了。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感。
眼前这张脸,绝对算不上英俊。皮肤黝黑粗糙,像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结果。颧骨有点高,嘴唇偏厚,鼻梁挺直但带着点倔强的弧度。
最抓人的是那双眼睛,不大,甚至有点小,但眼珠子极黑,极亮,像两枚在暗夜里擦亮的石子。
此刻,这双眼睛里带着点被打扰的茫然,还有一丝掩藏得很好的、对陌生人的警惕和观察。
他的神情里有一种奇特的混合感,既有底层挣扎留下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又透着一股子野草般顽强的韧劲儿和未被驯服的原始生命力。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不少,二十八九的年纪,眉宇间却像刻着三十好几的风霜。
“昊哥。”
他开口,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点北方口音,但又不纯正,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江湖味道,听起来有点憨,又有点愣,还有点说不出的…轴。
宁昊没客套,直接把张既白往前一推:“来,介绍下,张既白,编剧!刚把咱们《石头》的剧本给老子盘活了!龟儿子的,写得硬是要得!”
他又指着对面两人,“郭焘,戏好!渤子,王渤,唱歌的,演戏也灵光!我喊来试试镜!”
郭焘热情地伸出手:“张老师,久仰久仰!英雄出少年啊!没想到真的那么年轻!”
他显然听宁昊提过张既白的年龄和这二十天的“壮举”。
黄渤也赶紧站起来,动作带着点拘谨,但又很利落。他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有些粗糙。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但很白的牙齿,笑容里有种天然的、未经雕琢的朴实,甚至带着点傻气:“张老师好!我叫王渤。”
王渤眼神里的那点警惕迅速被一种带着点讨好、又带着点好奇和期待的光芒取代。他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张既白,似乎想从这个看起来同样疲惫、但气质截然不同的少年人身上看出点什么。
张既白机械地和他握了握手。那手掌的触感温热、有力,带着点薄茧。
就在这一瞬间,张既白脑子里那个在稿纸上横冲直撞、眼神凶狠又透着股原始懵懂、像条饿急了的野狗般的“黑皮”形象,轰然一声,从二维的文字里挣脱出来,无比立体、无比鲜活地附着在了眼前这个叫王渤的男人身上!
那黝黑的肤色,那带着点愣和轴的眼神,那混杂着底层气息和野性生命力的气质,那有点沙哑的、带着独特口音的嗓音……甚至是他此刻略显局促却又努力想表现得体、眼神里那份对机会的渴望和小心翼翼,都完美契合了张既白笔下那个为了生存铤而走险、蠢萌莽撞却又带着辛酸底色的“饿痨鬼”黑皮!
张既白甚至能想象出,王渤穿上那身脏兮兮的工装,顶着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在cq迷宫般的梯坎巷道里疯狂奔跑、撞墙、饿得眼冒绿光的样子!
他心脏狂跳,一股强烈的电流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比刚才接到宁昊电话时还要猛烈。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他只能死死地盯着王渤,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激动和一种近乎确认般的灼热。
王渤被他看得有点发毛,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神里那点茫然和询问更浓了:“张老师…我…脸上有东西?”
宁昊在一旁,把张既白这失态的反应尽收眼底。他非但没解围,反而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锅里的红油都溅出来几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带着洞穿一切的得意和痛快:
“哈哈哈!锤子!看吧!老子就说渤子有戏!既白,你那眼神老子懂!是不是跟你笔底下那个饿死鬼投胎的黑皮,一模一样?土得掉渣,愣得可爱,饿得发慌,眼睛里还他妈带光!是不是?龟儿子的,老子眼光硬是要得!”
宁昊的吼声在喧闹的火锅店里炸开,像投入滚油的一瓢水,瞬间吸引了旁边几桌的目光。
王渤被宁昊这一嗓子吼得更加手足无措,黝黑的脸颊似乎都透出点窘迫的红晕,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飞快地在张既白和宁昊之间瞟动,带着点无辜的茫然和一丝被当众处刑的尴尬。
他嘴唇动了动,想解释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憨憨地、甚至有点讨好地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里的傻气更明显了。
郭焘也乐了,一边往翻滚的红油锅里下着鸭肠,一边打趣:“昊哥,你这嗓门能把房顶掀了!渤子,别愣着啊,赶紧给张老师倒酒!你角色有了啊!”
张既白则被宁昊的吼声和周围的喧闹拉回了神。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霸道的牛油辣椒味冲进肺腑,激得他鼻腔发酸,也彻底点燃了他胸腔里翻腾的情绪。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宁昊吼得有点蔫儿、眼神却依旧清亮、带着底层人特有的那种察言观色和小心翼翼的韧劲的王渤,再想想剧本里那个在解放碑地下通道被城管撵得像耗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又总想干票大的、莽撞得让人啼笑皆非的黑皮……
“像……”
张既白的声音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沙哑的肯定,他看着王渤,眼神灼灼,“太像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最终,他拿起桌上宁昊刚倒满的一杯冰镇山城啤酒,重重地往黄渤面前那杯上一碰!
“当啷”一声脆响。
“王渤老师!”
张既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二十天鏖战后释放出的所有激情和找到“真身”的兴奋,“黑皮!你就是那个黑皮!饿得想啃墙皮、跑起来像条疯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黑皮!干了这杯!为了黑皮!”
王渤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戏剧张力的肯定和敬酒搞得一愣。
他看看眼前这个激动得眼睛发红、满头油发的编剧,又看看旁边一脸“老子早就知道”的得意土匪导演宁昊,再看看笑眯眯看热闹的郭焘。他眼中的茫然和窘迫迅速褪去,一种被强烈认可的光芒瞬间点燃了那双原本就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光芒里有惊喜,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沉潜多年终于被看见的、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不再犹豫,不再局促,猛地抓起自己面前那杯满满的啤酒,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都绷紧了,用他那带着独特口音的沙哑嗓子,几乎是吼着回应道:“张老师!宁导!郭哥!为了黑皮!咱们干了!”
话音未落,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满满一大杯冰凉的啤酒被他以一种近乎搏命的架势灌了下去!
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那件旧t恤的领口,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生猛劲儿。
张既白也一仰头,冰凉的液体混合着泡沫冲下喉咙,冲刷着二十天的疲惫,也点燃了新的火焰。
他看着眼前这个放下空杯、抹着嘴、眼神亮得惊人的王渤,仿佛看到了自己笔下那个在cq魔幻现实中横冲直撞的黑皮,正从文字的牢笼里挣脱,带着满身的烟火气和泥土味,活生生地站在了这热气腾腾的火锅店里。
宁昊拍着桌子大笑:“对头!就是这个劲头!饿痨鬼的劲头!黑皮!就是你了!龟儿子的,老子这顿火锅请得值!”
滚烫的红油在九宫格里疯狂沸腾,辛辣的香气弥漫升腾,将角落里这四个因一部电影、一个角色而命运交织的男人包裹其中。
窗外是cq永不熄灭的霓虹和潮湿的夜色,窗内是刚刚诞生的剧本找到了它饥饿的“灵魂”。
属于《疯狂的石头》的疯狂,从文字走向现实的第一块拼图,在这市井喧嚣与火锅的辛辣中,铿然落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