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天后。cq,南岸某酒店套间。
窗外的霓虹灯管坏了半截,红绿交替地闪烁着,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堆满烟蒂和速溶咖啡袋的窗台上。
屋内烟雾缭绕,混杂着方便面汤和廉价香烟的浓烈气味,几乎凝固。
桌上、床上、甚至唯一一把椅子上,都散落着写满字迹的稿纸,有的被揉成一团,有的则用红笔、蓝笔反复圈点、勾画,像一张张作战地图。
张既白就蜷缩在这片狼藉的中心,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头发像被炮轰过一样乱糟糟地竖起,身上的t恤皱得看不出本色,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汗味和油墨的复杂气息。
连续二十天,他几乎就在这房间里挣扎。
白天他跟着宁昊泡茶馆、钻防空洞、混录像厅、蹲在解放碑底下看江湖百态,夜晚就着昏黄的台灯,像矿工掘井一样,在稿纸上疯狂地挖掘、重塑。
宁昊的每一句“要得!”“锤子!”“对头!”,那些朝天门棒棒军青筋暴起的脖颈、老洞子豆花饭红油里翻滚的豆花、茶馆里唾沫横飞摆的龙门阵、防空洞录像厅里劣质音响的轰鸣……
所有这些混杂着汗水、辣椒、柴油和潮湿霉味的cq元素,都在他脑海里翻腾、发酵、沉淀,最终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注入笔下的人物。
包世宏不再是间海那个带着点酸腐气的保卫科长。他变成了朝天门码头仓库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为了手下几个兄弟饭碗和那点可怜自尊硬撑着的保安队长“包哥”。
他说话带着码头特有的粗粝和直白,骂人时会蹦出“龟儿子”、“锤子”,面对困境时眼神里有种被腌透了的无奈和憋屈,但骨子里那点“要讲道理”、“要对得起兄弟”的轴劲儿,却像江底的石头一样顽固。
道哥、黑皮、谢小盟彻底“土化”了。
道哥不再是间海那个装腔作势的“大哥”,他就是个在解放碑地下通道倒腾假货、被城管撵得像耗子、却总觉得自己能策划惊天大案的“土贼”,满嘴江湖切口,自以为精明却常常犯蠢,对“规矩”有莫名其妙的执着。
黑皮的莽撞和饥饿感被放大,他像条饿急了的野狗,眼神凶狠又带着点原始的懵懂,他的蠢萌透着一种底层挣扎的辛酸。
谢小盟则完全褪去了富二代的矜持,成了个操着塑料普通话、满嘴跑火车、靠送假翡翠泡妞的“街娃儿”,虚荣浮夸得令人发笑又生厌。
情节的骨架在宁昊的手术刀下被拆解、重组,每一个关键节点,像翡翠的发现、保卫科的窘迫、盗贼的乌龙、富商的算计,都被填充进了cq特有的荒诞与生猛。
那些在雾都迷宫里阴差阳错的追逐、在狭窄巷道里笨拙滑稽的碰撞、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店内外错位的交锋,无不浸染着这座城市独有的魔幻现实色彩和辛辣的市井烟火气。
此刻,张既白手里捏着最后几页刚誊写好的稿纸,感觉自己像被彻底掏空,身体轻飘飘的,意识却异常清醒。
窗外霓虹的光怪陆离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像一场疯狂戏剧的背景板。
他拿起手机,手有些抖,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宁导……”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搞完了?”
电话那头,宁昊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急促,背景音嘈杂,似乎又在哪个喧嚣的现场。
“嗯…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
张既白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您…您方便吗?”
“发我!”
宁昊没有任何废话,干脆利落,“邮箱!马上!”
张既白挂掉电话,用几乎僵硬的手指操作着宁昊给他配备的工作电脑,将那份凝结了二十天汗水、疲惫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文档,拖进了发件箱。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向后重重地靠在墙上,闭上酸涩的眼睛。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
他不知道,这些自己用命熬煮出来的文字,在宁昊那把锋利的手术刀下,是否能真正过关。毕竟他这二十天里,已经被宁昊退了至少三稿了。
时间在烟雾和寂静中变得粘稠。张既白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缓慢跳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甚至不敢去想象宁昊阅读时的表情。
是皱眉?
是摇头?
还是像在豆花饭馆那次一样,拍着桌子喊“锤子!不对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尖锐地刺破了房间的沉寂。
张既白猛地弹起,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宁昊”两个字。
“喂?宁导?”
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背景里隐约的车辆驶过的声音。
这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张既白胸口,让他几乎窒息。
完了?
是失望到无话可说?
还是……
就在他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宁昊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缓慢,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穿透力:“既白……”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
“……龟儿子的……”
又是一阵停顿。
张既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
“要得!”
这两个字,宁昊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cq方言特有的那股子狠劲和痛快。
“就是这个味儿!老子要的就是这个味儿!”
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激动和兴奋:“包世宏!对头!窝囊得有盐有味,硬气得不讲道理!道哥那个土贼,蠢得老子想笑又心头发酸!黑皮那个饿痨鬼,撞墙那段,绝了!谢小盟那个宝器,泡妞的样子老子在解放碑天天看得到!”
宁昊语速飞快,继续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情节!对!就是这个节奏!雾里头追人,像他妈的无头苍蝇!火锅店里头,道哥装文化人点鸳鸯锅,老子都能闻到那个牛油味了!最后那个停车场,乱成一锅粥,对!就是要乱!乱得有理!乱得生猛!”
“锤子!你娃硬是钻进去了!老子闻得到朝天门的雾,尝得到老洞子的红油,听得到棒棒军的号子!这不是剧本,这是活的故事!是长在cq码头青石板缝里的故事!是泡在cq火锅汤头里的故事!”
宁昊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张既白心上:“既白!成了!这回真他妈的成了!《疯狂的石头》,就该是这个样子!它现在,是cq的崽儿了!它活了!”
张既白听着电话那头宁昊毫无保留的、近乎粗野的肯定,感觉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冲垮了所有累积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
二十个日夜的煎熬、自我怀疑、在陌生城市文化中的挣扎摸索……
所有的一切,都在宁昊那句“要得!”和“活了!”的吼声中,找到了最终极的意义。
他紧紧攥着手机,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顺着布满灰尘和油光的脸颊汹涌而下。
那不是悲伤的泪,是极度紧绷后骤然释放的洪流,是心血被认可、灵魂找到归属的巨大冲击。
他无声地张大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个迷路已久终于看见家门的孩子。
电话那头的宁昊似乎感受到了他剧烈的情绪波动,破天荒地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和细微的哽咽声。
过了好一会儿,当张既白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些,宁昊那带着笑意的、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龟儿子的,哭个锤子!给老子打起精神!收拾东西,现在!立刻!马上!滚下来!”
“啊?”
张既白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宁导…去哪?”
“去哪?”
宁昊在电话那头吼了一声,仿佛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他那股子土匪般的兴奋,“带你去见见一些演员,你帮我看看,他们合适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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