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2月24日,正月十六,晨。cq,朝天门码头。
浓稠的、带着浓重水汽的晨雾,如同巨大的灰色幔帐,将整个朝天门码头包裹得严严实实。长江与嘉陵江在此交汇,浑浊的江水在雾中显得更加沉滞厚重。
巨大的趸船在雾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巨兽。汽笛声时而沉闷地响起,穿透雾气,又迅速被喧嚣的人声和搬运货物的碰撞声吞没。
张既白背着一个帆布包,站在码头边一处陡峭的石阶顶端,微微喘息。
从车站一路挤公交过来,再拖着行李爬上这望不到头的“夺命长梯”,他年轻的身体也感到了久违的酸胀。
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贪婪地、用力地呼吸着。
此时,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味道。有江水特有的土腥气、柴油燃烧后的刺鼻尾气、远处飘来的火锅牛油香、还有码头工人身上浓重的汗味和烟草味……
或许,这就是宁昊口中的江湖气,一种混杂着生猛、粗粝、烟火与魔幻的气息,与他熟悉的间海市咸湿海风截然不同。
张既白低头看了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现在的时间是8点25分。距离约定的9点还有半个多小时。
他索性放下行李,靠在冰冷的石栏杆上,拿出那个宝贝似的采访本和一支磨秃了头的铅笔,飞快地记录着眼前的一切。
雾锁两江,码头如巨兽吞吐。石阶陡峭如天梯,人力棒棒(挑夫)负重攀爬,筋肉虬结,喘息如雷,汗珠砸在青石上。
穿蓝布褂的老者蹲在趸船边,就着一碗红油小面,呼噜作响。广播里夹杂着方言的叫船声,尖锐刺耳。
空气:江水腥、柴油臭、牛油香、汗酸……浓烈得化不开。
......
他刚合上本子,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从浓雾里钻了出来,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肩膀上。
“嘿!张既白!虚了撒?”
虚了撒是cq方言,大致就是累了吗的意思。
张既白猛地一惊,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他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抓绒外套、头发卷得更加肆意张扬的男人,正咧着嘴,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白牙,眼神像探照灯一样灼灼地盯着他。
这不是宁昊是谁?
“宁导!”
张既白连忙站直身体,脸上难掩惊讶,“您…您怎么从下面上来了?我还以为……”
“以为我会在哪个茶楼等你?”
宁昊哈哈一笑,带着点cq特有的爽利和匪气,“锤子!剧本是泡出来的,不是坐出来的!走,带你接接地气!”
他不由分说,一把拎起张既白放在脚边的那个小行李箱,转身就往石阶下冲,“跟紧点!别跟丢了!”
宁昊的动作快得像只下山虎,在湿滑陡峭的石阶上如履平地。
张既白不敢怠慢,赶紧抓起背包跟上。每一步都踏在湿漉漉、坑洼不平的青石板上,震得小腿发麻。
无数挑着沉重货物的“棒棒军”与他们擦肩而过,扁担被压得咯吱作响,黝黑的脸上刻满生活的沟壑,沉默而坚韧地向上攀登。
宁昊不时停下来,指着某个角落,语速飞快:“看那个穿黄胶鞋的老棒棒没?他背上那捆东西,比他人都大!这就是我理解,你剧本里包世宏的形,窝囊底下有股子狠劲!”
“ 嘿,你看,还有那边,趸船边吵架的那两个小贩,像是在争这寸土之地,你看像不像有道哥和冯董抢地盘的样子!”
“你莫看现在雾大,等会儿太阳一出来,这码头瞬间变脸,人挤人,货堆货,乱得跟一锅煮糊了的毛血旺一样!这就是我们要的那种疯狂舞台的感觉!”
张既白一边努力跟上宁昊的步伐,一边拼命地看、拼命地听、拼命地嗅。
他掏出那个小录音机,笨拙地按下录音键,试图捕捉周围鼎沸的人声、汽笛声、棒棒的号子声。
宁昊回头瞥见,嘴角一咧,没说什么,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认可。
两人在迷宫般的码头区穿梭,最终钻进一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小门脸。
门楣上挂着一个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匾,勉强能认出“老洞子豆花饭”几个字。一股浓烈的豆腥气、辣椒油香和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扑面而来。
里面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几张油腻的矮方桌旁坐满了人,大多是码头工人和附近的居民。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食物味和浓重的烟味。
宁昊显然是熟客,扯着嗓子喊:“老板!两碗豆花饭,红油打重点!再来两碗烧白!”
烧白就是梅菜扣肉,也是cq本地话。
他拉着张既白挤到角落一张空桌旁坐下,塑料凳子吱呀作响。
“地方是撇,味道却巴适得很!”
宁昊抽出一次性筷子,在桌上用力一戳掰开,动作麻利,“豆花是石磨磨的,嫩得跟你剧本里包世宏他老婆的豆腐脑一样!红油海椒香得能勾魂!在这里吃一顿,比你坐屋里看十天资料都管用!”
很快,两大碗雪白颤巍巍的豆花,配着两碟红得发亮的油辣子、一碟翠绿的葱花、一碟咸菜,还有两碗油亮喷香的烧白端了上来。
宁昊二话不说,舀起一大勺红油浇在豆花上,又扒拉了几筷子咸菜葱花,搅和几下,呼噜噜就开吃,吃得额头冒汗,鼻尖发亮。
张既白学着他的样子操作。
豆花入口,果然嫩滑无比,而那红油的霸道香气和辣度瞬间冲上头顶,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快辣出来,却又觉得异常过瘾。烧白肥瘦相间,入口即化,油脂的丰腴完美中和了豆花的清淡和辣椒的刺激。
“咋样?够不够味儿?”
宁昊抹了把嘴,眼睛亮得吓人。
“够!太够了!”
张既白被辣得嘶嘶吸气,但精神却异常亢奋,“这味道…活生生的!我觉得,咱们的故事里,包世宏下了班,累得跟狗一样,来这么一碗,又辣又烫,吃得满头大汗,再灌两口老荫茶,那点窝囊和憋屈好像都能顺着汗淌出去一点…”
“对头!”
宁昊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一跳,“就是这个感觉!人物活不活,就看你能不能抓住这些活的细节!他在哪儿喘气?在哪儿流汗?吃的啥?闻的啥?跟谁吵?为啥吵?吵的时候是怂还是硬?…… 剧本是写出来的,人物是活出来的!你那个本子,骨架有了,魂是间海的魂。现在,我们要给它换上cq的血肉!让它在这片雾里、水里、辣椒油里重新活过来!”
他放下筷子,身体前倾,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像手术刀一样剖开张既白之前的构思:“包世宏,间海那个保卫科长,窝囊,但还有点小知识分子的酸气。但我觉得不行!”
“在cq朝天门,他就是个在码头混了半辈子,风吹日晒、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被生活磨得没了脾气、只求安稳混口饭吃的老油条保安队长!他那点责任感,不是为了工厂,是为了他手下那几个跟着他混饭吃的兄弟,为了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面子!所以酸个锤子!我要的是他角色身上,被生活腌透了的咸、辣、苦!”
“至于剧本里,道哥那仨活宝。”
宁昊嗤笑一声,“你剧本里,间海市那几个混混,太规整了!不够土!不够蠢!在cq,他们就是在解放碑地下通道里倒腾点假烟假酒、被城管追得屁滚尿流,还梦想着干一票大的土贼!”
“道哥身上要有一股子狠劲,但也得有那种底层挣扎出来的、对道上规矩莫名其妙的执念和自以为是的智慧!”
“黑皮,他就是个愣头青,饿起来连石头都想啃两口,但你不能把他写得太傻,他得有一种动物般的直觉和蛮力!”
“谢小盟,你剧本里他是富二代的设定,我不喜欢。在cq,他最好就是个家里有点小钱,被宠坏了的街娃儿,虚荣、浮夸、一肚子草包,泡妞全靠吹牛和砸钱!...”
宁昊的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字都像蘸着红油的钉子,狠狠砸进张既白的认知里。
他描绘的人物形象,带着cq特有的生猛、草根、市侩和荒诞,鲜活无比,瞬间覆盖了张既白脑海中原本的间海版本。
张既白听得心潮澎湃,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飞速地在采访本上记录着宁昊的只言片语,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页。他之前的观察和宁昊此刻的“灌输”激烈地碰撞、融合。
“宁导,我…我需要时间消化。”
张既白抬起头,眼神里有兴奋,也有面对重塑的忐忑,“您说的这些,比我想象的更…更生猛,也更真实。我需要去他们可能出没的地方蹲点,听他们怎么说话,看他们怎么做事……”
“要得!”
宁昊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就是要这个态度!时间,我们有!从今天起,你跟我混!上午带你去看看我们住的酒店,下午就去泡!”
他三两口扒完剩下的豆花饭,一抹嘴付完账,然后站起身,再次拎起张既白的箱子,风风火火地朝外走。
“走!先安顿!然后,带你去个地方,那里才是真正的cq老炮儿集散地,包你灵感爆棚!.....”
张既白他们走出豆花饭馆时,浓雾似乎散开了一些,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浑浊的江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码头上的人流更加汹涌,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声浪。
张既白跟在宁昊身后,重新融入这片喧嚣。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碗只吃了一半、依然红得诱人的豆花饭,又看了看前方宁昊那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在人群中灵活穿梭的背影。
他知道,自己熟悉的“间海”已经彻底留在了身后。
脚下这片滚烫、湿漉、充满魔幻现实感的土地,才是《疯狂的石头》新的、也是唯一的故乡。
而前方那个像土匪头子一样的导演,将引领他,在这片土地上,开始一场真正疯狂的挖掘与重塑。
疯狂的石头,注定在cq发生,才足够的疯狂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