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暑气渐消,天空是那种澄澈高远的秋日蓝。国际机场的出发大厅永远是人声鼎沸,拖着各色行李箱的旅客行色匆匆,广播里交替播放着航班信息和温柔的提示。
在相对安静的VIp候机区一角,气氛却格外温馨。
江砚辞、苏曼和江念泽坐在柔软的沙发里,三人都穿着款式相同、色调和谐的浅灰色棉质休闲卫衣和深蓝色牛仔裤。卫衣的胸口位置,印着一个小小的、手绘风格的环球旅行图案。这是苏曼几天前悄悄准备的“惊喜”,今早才拿出来。江砚辞看到时愣了一下,随即眼里漾开笑意,很自然地换上了。念泽更是欢呼雀跃,觉得自己和爸爸、苏阿姨妈妈是“一队的”。
念泽坐在两人中间,怀里抱着一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旅行书包,小脸上兴奋的红晕一直没褪下去。他一会儿翻出苏曼给他准备的“旅行任务手帐”,指着上面画的埃菲尔铁塔图案问:“苏阿姨妈妈,我们真的能上去吗?爬到最顶上?”一会儿又揪着江砚辞的袖子:“爸爸,飞机要飞多久才能看到云海?比我们上次去山里看到的还多吗?”
苏曼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声音轻柔。她侧过身,细心地帮念泽整理了一下因为兴奋而蹭歪的衣领,又检查了他随身小包里装的纸巾、小零食和湿巾。“念泽,待会儿上飞机如果耳朵不舒服,就像我们练习的那样,做吞咽动作,或者嚼这个口香糖。”她递过去一小盒儿童口香糖。
江砚辞则拿着三人的护照和登机牌,再次核对了一遍信息,又查看了秦舟发来的最后确认消息:行李已托运,目的地接机车辆和酒店都已就绪,随行保姆张姨的座位就在他们后排。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正低头温柔和念泽说话的苏曼身上。晨光透过候机室巨大的玻璃幕墙洒进来,给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小片阴影。她今天将长发松松地编成了辫子,垂在一侧肩头,显得温婉又清爽。念泽仰着小脸看她,眼睛里是全然的信赖和欢喜。
这一幕,美好得不真实。江砚辞心中充盈着一种久违的、平实的满足感。
不远处,似乎有年轻的女孩子悄悄举起了手机,镜头若有若无地对准了他们这个方向,还伴随着压低了的、兴奋的窃窃私语:
“快看那边!颜值好高的一家三口!”
“是明星吗?不像啊……但真的好养眼,父母气质绝了,小孩也太可爱了吧!”
“你看那个爸爸看妈妈和孩子的眼神,好温柔啊……跟外表反差萌!”
“拍照拍照,这画面太美了!”
江砚辞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只言片语。若是往常,他或许会微微蹙眉,示意秦舟处理。但此刻,他心中并无不悦,反而升起一丝奇异的、近乎坦然的暖意。
他没有看向偷拍的方向,也没有任何制止的表示,只是身体微微向内侧倾了倾,伸出手臂,很自然地将苏曼和念泽往自己身边拢了拢,形成一个更紧密的、充满保护意味的姿势。
苏曼正和念泽说着话,突然被他揽近,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温热和力量。她抬起眼,对上江砚辞深邃眼眸中那抹未加掩饰的柔和与坦然,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淡淡的红晕,但嘴角的笑意却越发甜蜜,仿佛浸了蜜糖。她没有躲闪,反而顺着他的力道,更靠近了一些。
念泽没注意到大人间细微的电流,只觉得被爸爸和苏阿姨妈妈围着,安全感满满,说得更起劲了。
登机广播适时响起,是他们航班头等舱优先登机的通知。
“好了,念泽,我们该上飞机了。”江砚辞站起身,一手拿起随身的小行李箱,另一只手很自然地牵起了念泽。
苏曼也站起身,背上自己的双肩包,很自然地走到念泽另一边,牵起了他的另一只手。
三人就这样,手牵着手,随着引导员向登机口走去。两个大人身形颀长,气质出众,中间的小孩活泼可爱,相似的衣着和无比和谐的互动,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更多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带着善意和羡慕。
他们通过了专属通道,身影逐渐消失在登机廊桥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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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间,机场另一端的国内出发安检口附近,经济舱值机柜台前的队伍排成了长龙。
温舒然穿着一套半旧的黑色西装套裙,手里拖着一个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万向轮登机箱,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电脑包,站在队伍中段。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公司临时安排她出差邻市,参加一个为期两天的行业交流会,并竞标一个不大的设计项目。时间紧,预算有限,她只能选择最早的航班。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广播里不断催促登机的通知。她安静地排着队,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电子屏上跳动的航班信息,脑子里还在过着昨晚熬夜准备的汇报材料。
忽然,她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侧前方远处VIp通道入口附近的人群吸引了。
那里的人流相对稀疏,光线也好。几个身影正从贵宾休息室的方向走出来,走向国际出发的安检口。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那人潮时有遮挡,温舒然还是在瞬间认出了他们。
江砚辞。苏曼。还有被他们牵在中间的、蹦蹦跳跳的念泽。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麻木。
她像一尊突然被定住的雕塑,僵在原地,只有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死死地锁定着那个方向。
江砚辞穿着她从未见过的休闲装扮,浅灰色的卫衣让他少了平日里的冷峻,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他一手拉着小行李箱,另一只手牢牢牵着念泽,微微侧头,似乎在对身边的苏曼说着什么,眉宇间是她记忆中早已消失的、自然而然的放松与柔和。
苏曼同样穿着同色系的衣服,长发编成了清爽的辫子,背着一个看起来轻便实用的双肩包。她走在念泽的另一侧,微微弯着腰,正低头含笑听着念泽仰头兴奋地说着什么,眼神里的温柔和专注,隔着距离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而念泽,她的儿子,被两人牵在中间,小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灿烂至极的笑容,手舞足蹈,嘴巴一张一合,显然在迫不及待地分享着对即将开始的旅行的无限憧憬。他穿着和那两人同款的迷你版卫衣,看起来就像……就像他们真正意义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三个人,手牵着手,步伐一致,走向通往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入口。阳光从机场高大的玻璃顶棚洒下,正好笼罩着他们,像舞台上的追光,将这幅和谐、圆满、充满爱意的“全家福”映照得无比清晰,也无比刺眼。
温舒然的手指死死抠紧了登机箱的拉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耳边所有的嘈杂——队伍的抱怨、广播的催促、行李箱的滚动——全都潮水般退去,化作一片嗡嗡的空白。整个世界仿佛失焦、褪色,只剩下远处那抹明亮到残忍的画面,狠狠地烙在她的视网膜上,烙进她千疮百孔的心底。
曾几何时,她也曾站在江砚辞的身边,牵着年幼的念泽,走向某个度假地的登机口。那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好像是抱怨机场人多,嫌弃经济舱不够舒适,或者惦记着没看完的电视剧?她从未像此刻的苏曼那样,全身心沉浸在陪伴的温柔里,也从未看到过江砚辞脸上露出如此毫无负担的平和表情。
原来,他真正放松和幸福的时候,是这样的。原来,一个完整的、健康的、充满爱的家庭画面,是这样的。
不是她曾经拥有的那种带着施舍和抱怨的“拥有”,而是眼前这种,平等、自然、彼此照耀的“在一起”。
心脏像是被钝刀缓慢地割锯,传来一阵阵绵长而深切的闷痛。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撕裂般的剧痛,也没有疯狂滋长的嫉妒和怨恨。
有的,只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近乎麻木的悲凉,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淡的释然。
她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们的故事,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她自己亲手写下了结局。所有的纠缠、不甘、痛苦、挽回,都不过是延迟落幕的冗长尾声。而此刻,这尾声也终于奏完了最后一个音符。
舞台上的主角已经退场,奔赴属于他们的、光明灿烂的新篇章。而她这个早已出局的旧角色,连站在阴影里默默观看的资格,都显得有些多余和可笑。
队伍向前移动,有人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箱子。温舒然猛地回过神,仓促地低下头,拖着箱子往前挪了一步。再抬头时,VIp通道入口已经不见了那三人的身影。他们通过了安检,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也彻底消失在了她过往的生命序列之中。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又过了几秒,才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酸楚和滞涩都置换出去。然后,她拉起箱子,继续随着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
轮到她了。递上身份证和登机牌,通过安检门,拿起自己的箱子和背包。所有的动作都机械而平静。
找到对应的登机口,在拥挤的候机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拿出手机,屏幕暗着,映出她苍白平静的脸。她没有打开任何社交软件,也没有试图去搜寻可能已经出现在网络上的、关于“机场偶遇高颜值一家三口”的零星信息。
只是安静地坐着,等待着。
直到她的航班开始登机。她随着人流走进狭长的登机廊桥,进入经济舱,找到自己靠窗的座位。放好行李,系好安全带。
飞机滑行,加速,昂首冲入云霄。剧烈的推背感过后,机身逐渐平稳。
温舒然转过头,望向舷窗外。
下方是越来越渺小、如同积木玩具般的城市轮廓,很快就被厚厚的、洁白无垠的云海所取代。阳光毫无遮拦地照耀在云层之上,金光万丈,壮丽非凡。云海缓缓翻涌,像一片静止的、纯白的雪原,又像通往未知远方的柔软之路。
她望着这片纯净到极致的景象,心中最后那一丝尖锐的痛楚,也奇异地被抚平了,化作一种更为辽阔的、淡淡的惆怅。
她明白,就在这片云海之下,在同一片天空的另一个高度,另一架搭载着江砚辞、苏曼和念泽的飞机,正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向浪漫的欧洲,飞向属于他们的、充满欢声笑语和崭新记忆的幸福彼岸。
而她的航班,则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往一个需要她独自面对、努力争取的、平凡甚至有些艰难的当下。
两条航线,两个方向,两种人生。
再无交集。
温舒然将额头轻轻抵在微凉的舷窗玻璃上,闭上眼睛。一滴温热的液体,悄然从眼角滑落,很快消失在衣领的褶皱里。
不是后悔,不是怨恨。
只是告别。对过去那个愚蠢自私的自己的告别,对那段伤痕累累的关系的告别,也是对那个曾经属于她、如今已拥有全新港湾的儿子的,最后、最安静的告别。
从此以后,天涯路远,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