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熟悉的“咕噜”声。
这声音,宣告着他们回到了青石县。
马车还未在镇口完全停稳,一阵喧闹的锣鼓声便抢先钻进车厢。
苏铭与许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讶异。
许清第一个掀开车帘,眼前的景象让他怔住了。
镇口不知何时聚起了不少人,为首的竟是几个衙役模样的汉子正卖力地敲着锣鼓。
一条简陋却醒目的红布横幅被拉了起来,上面墨迹犹新地写着:“恭贺青石镇许清、苏铭二位老爷高中丙辰科举人!”
“消息传得真快!”许清喃喃道。
苏铭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他们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他心中了然,驿道传讯向来迅捷,他们归乡的行程,只怕中举的喜报早已先一步传回了青石镇。
“看到了。”苏铭微微一笑,语气依旧平静,“许兄,你是亚元,今日的主角是你,快去吧,莫让乡亲们久等。”
许清点头,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下了车。
他刚一站定,便被热情的人群包围,道贺声、赞美声此起彼伏。乡老上前握住他的手,满脸红光地说着“光耀门楣”、“为本镇争光”的话。
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风头无两的“亚元”身上,苏铭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车,对赶车的车夫低声交代了一句,便打算默默离开。
然而,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
几个原本围着许清的镇民转过头,脸上带着笑容招呼道:“苏案首……不,苏举人回来了!”、“恭喜苏举人!”
那语气,比起对许清的热切,明显平淡了不少,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毕竟,第七十三名与第三名“亚元”相比,差距实在有些悬殊。
苏铭对此浑不在意,只是谦和地拱手还礼:“多谢各位乡亲,侥幸,侥幸而已。”
他找到一旁的许清,低声道:“许兄,你且享受这份荣光,与伯父好好团聚。我先去拜见老师,改日再登门道贺。”
许清看出苏铭去意已决:“好!苏兄,我们改日再聚!替我向周夫子问安!”
苏铭点了点头,转身汇入街道的人流,迈步走向县学的方向。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两旁的店铺,吆喝的商贩,嬉笑打闹的孩童,一切都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他的脚步不快,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
“师父,我准备好了。”他在心中说道。
“准备好了?”林屿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考教的意味,“记住,等下进去,你就是个考砸了的孩子。要委屈,要害怕,但更要诚恳。戏,要做足!”
林屿的魂体在戒指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嘿嘿,奥斯卡级别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场了。我倒要看看,这套现代职场pUA……不对,是这套“哀兵致胜”的阳谋,对付一个古代的官场油条,效果到底如何。
“徒儿明白。”苏铭应道。
不多时,周宅那熟悉的黑漆大门已在眼前。与镇口的喧闹相比,这里显得安静许多,但门楣上赫然也新贴了一副红纸对联,内容无非是“诗书传家”、“桂馥兰芳”之类,彰显着家中出了举人的喜气。
苏铭刚踏上台阶,那扇他熟悉的侧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守门的老门房探出身来,一见是苏铭,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堆满了前所未见的殷勤笑容,几乎是抢步出来相迎。
“哎哟!是苏老爷回来了!”老苍头的腰弯得比平时更低,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敬畏和讨好,“快请进,快请进!老爷一早就在书房等着您呢!吩咐过了,您一来,直接请进去就好!”
这态度,与苏铭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点程式化客气的门房截然不同。
中举之后,即便名次不高,他在这些下人眼中的身份也已彻底改变,从“有出息的学子”变成了真正的“老爷”。
苏铭心中微哂,面上却是不显,只温和地点点头:“有劳老伯了。”
他穿过庭院,注意到廊下偶尔路过的丫鬟仆役,也都纷纷停下脚步,向他投来好奇而恭敬的目光,并低声问候“苏老爷好”。整个周宅,都弥漫着一种因他中举而产生的、微妙而恭敬的气氛。
苏铭穿过熟悉的庭院,来到那间他曾来过无数次的书房前。
他没有立刻敲门,而是静静地站立了片刻,将自己的呼吸、心跳,都调整到一个略显急促而不安的频率。
然后,他才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叩,叩,叩。”
“进来。”
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苏铭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陈年书卷气与上等墨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书房内,一如既往的雅致整洁。
周文海身穿一件深蓝色儒衫,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前。
他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挥动着手中的狼毫笔,笔锋在雪白的宣纸上游走。
苏铭的目光落在纸上。
那是一个“静”字。
但最后一笔的捺,却写得力透纸背,锋锐如刀,破坏了整个字的平衡与韵味,显露出书写者内心的极不平静。
周文海没有说话,书房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铭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垂着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许久。
周文海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他将笔重重地搁在笔洗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落在苏铭身上,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你回来了。”
三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具压力。
他没有让苏铭坐下。
苏铭知道,考验,开始了。
他没有抬头,而是按照林屿的剧本,向前一步,躬身,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长揖及地。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惶恐。
“学生苏铭,有负老师厚望!”
“考场之上,发挥失常,才思枯竭,仅得中第七十三名,令老师与县学蒙羞!”
“学生心中,万分惶恐,无颜面对老师栽培!特来……向老师请罪!”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懊悔与羞愧之情,溢于言表。
周文海完全没想到,苏铭会来这么一出。
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有失望的质问,有恨铁不成钢的训斥,有对他为何藏拙的疑惑。
可现在,这些话,全被苏铭这一番抢先的、姿态低到尘埃里的请罪,给死死地堵在了胸口。
他一个成名多年的大儒,一个德高望重的师长,面对一个已经“惶恐”到如此地步的学生,还能说什么?
再开口训斥,岂不是显得自己毫无气度,斤斤计较于一个名次?
周文海愣住了。
他看着深深弯着腰,连头都不敢抬的苏铭,胸中那股郁结之气,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大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下来。
“你……先起来。”
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坐下说话。”
苏铭这才缓缓直起身,脸上依旧带着愧色,依言在椅子边坐下,却只坐了半个臀部,依旧是一副恭谨不安的模样。
“师父高明。”苏铭在心中暗道。
“小场面,小场面。”林屿在戒指里得意地哼着小曲儿,“这叫打蛇打七寸,拿捏人心。他要面子,咱们就先把面子给他给足了。他要是还不依不饶,那就是他格局小了。”
周文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是在整理思绪。
“考场之事,变数颇多。发挥失常,也是常有之事。”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为师……并未怪你。”
苏铭没有接话,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他知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
他话锋一转,仿佛是想通过汇报自己的见闻,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老师,学生此次府城之行,虽科场失意,却也并非全无收获。”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条理清晰。
“云朔府城,远比学生想象中更为繁华,也更为复杂。城中世家林立,商帮盘踞,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如同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学生初到之时,只觉眼花缭乱,如井底之蛙,初见瀚海。”
周文海端着茶杯的手停顿了一下,目光中露出一丝兴趣。
他想听的,正是这些。
苏铭继续说道:“此次乡试,主考官王侍郎,致仕前官拜礼部,最是看重风骨。学生观察到,但凡在府城文会上崭露头角,诗文峭拔者,此次多半名列前茅。而经魁钱文柏,其父乃是府衙同知,解元魏子昂,更是通判之子。可见,科场之中,文章固然重要,人脉与声望,亦是不可或缺的助力。”
这番分析,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学子的范畴,带着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洞察力。
周文海的眉头微微挑起,眼中的失望,已经彻底被惊讶所取代。
苏铭没有停顿,他知道,真正的重头戏,现在才开始。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仿佛在诉说一个机密。
“老师,学生在鹿鸣宴上,于末席陪坐。席间,偶然听闻两位低阶官员闲谈,言语之间,提及京中近来……似乎不太平。”
“哦?”周文海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们说……北城有侯爵府邸被禁军查抄,起因,似乎与前朝遗留的一份‘丹书铁券’有关,甚至牵连到了宫中的某位贵人。”
“丹书铁券!”
周文海手中的茶杯,猛地一晃,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苏铭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学生人微言轻,不知此事真假,更不敢妄议朝政。只是私下揣测,若此事为真,京中必有大变。朝局动荡,我等身处地方的读书人,言行举止,恐怕更需谨慎。”
说完,苏铭再次低下头,总结陈词。
“学生愚钝,经此一事,方才真正明白,科举之道,远非纸上文章那么简单。它更是人情世故,是时局变幻,是利害权衡。”
“也直到此刻,学生才稍稍领会老师平日教诲的‘君子不器’四字真意。真正的读书人,不能只做写文章的‘器’,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懂得藏锋守拙,明辨时局进退。”
“此次名次不显,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至少让学生提前看清了这潭水的深浅,不至于将来冒然踏入,粉身碎骨。”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周文海定定地看着苏铭,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错愕,有震惊,有审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股发自内心的欣慰与欣赏。
他原以为,苏铭只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
他甚至担心,这少年会因才华而变得恃才傲物,急功近利。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一场乡试,一次府城之行,竟让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脱胎换骨!
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计较名次得失的学生。
而是一个拥有了官场大局观,懂得了藏拙保身,甚至能从蛛丝马迹中嗅出政治风暴的……准官员!
一个解元的虚名,与这份远超年龄的心性、这份洞察时局的眼光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简直不值一提!
是自己狭隘了!
是自己只看到了树木,而这个弟子,却已经看到了整片森林!
“哈哈……哈哈哈!”
周文海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畅快与释然。
他站起身,亲自提起桌上的茶壶,走到苏铭面前,为他那只一直空着的茶杯,斟满了滚烫的香茶。
这个举动,让苏铭都有些意外。
“坐好,坐直了!”周文海看着苏铭,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欣赏,“你……很好!非常好!”
他将茶杯推到苏铭面前。
“你能想到这一层,为师……甚慰!”
周文海重新坐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名次,不重要了。你有此等心性见识,为师还有何求?你的未来,必不可限量!”
林屿在戒指里,几乎要笑得打滚。几千年沉淀下来的职场智慧,对付一个古代知识分子,简直是手到擒来!
“搞定!收工!看到没,徒儿?这就叫降维打击!用这老头儿,现在估计已经把你当成未来的宰相苗子来培养了!”
苏铭端起茶杯,感受着掌心的温热,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师父的计策,果然神鬼莫测。
一场原本可能导致师徒关系产生裂痕的危机,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化解,甚至还让自己的分量,在老师心中重了不止一筹。
两人又聊了许久。
这一次,不再是老师对学生的考教,而更像是平等的交流。
周文海询问了许多关于府城风土人情、学子生态的细节,苏铭都对答如流。
直到夕阳西下,染红了窗棂,苏铭才起身告辞。
“老师,学生先告退了。”
“去吧。”周文海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笑意,“回家看看,也该让你父母高兴高兴了。在京城开春闱之前,你还有数月时间,好生温习,不必急躁。”
苏铭躬身行礼,转身准备离开。
他走到门口,手刚要碰到门环。
“苏铭。”
周文海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苏铭回过头。
只见周文海站在夕阳的光影里,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你动身赴京之前,再来见我一面。”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为师……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