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结束后的日子,贡院的大门紧闭,府城里的喧嚣从未停歇。
文安客栈里,赶考的学子们来了又走。有人连夜雇车,逃也似地离开这座让他们梦碎的城市。也有人选择留下,在无尽的焦虑中,等待命运的宣判。
苏铭和许清留了下来。
许清每日依旧外出,只是不再去书坊,而是站在贡院对面的街角,和其他学子一样,望着那朱红色的高墙,一站就是半天。他的脸上,写满了寒门学子对未来的所有期盼与忐忑。
苏铭则彻底待在了客栈里。
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盘膝坐在床上,运转《青木长生诀》。精神力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铺满整个客栈,乃至延伸到周围的街巷。
他“感知”这座城市在白日的喧嚣与夜晚的沉寂中,那无数驳杂念头汇聚成的混沌气场。
他的心,在这份嘈杂中,反而愈发宁静。
“徒儿,你这心态,为师很欣慰。”林屿的魂体在戒指里翘着二郎腿,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
“只是在想,若此次不中,下一步该如何。”苏铭的声音在心中响起。
“不中?”林屿差点从虚幻的椅子上摔下来,“开什么玩笑!为师亲自指导的控分策略,你要是还能把自己控出榜外,那只能说明你天赋异禀,是天生的倒霉蛋!”
苏铭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将精神力沉入丹田,感受着那片比来时壮大了几分的气海。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
放榜那日,天刚蒙蒙亮。
整座云朔府城,仿佛从沉睡中被一盆冷水泼醒,瞬间沸腾。
无数人潮,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朝着贡院门口的巨大照壁涌去。
“苏兄,快!快!”许清天没亮就敲开了苏铭的门,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
苏铭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净的青布衣袍。
等他们挤到皇榜前时,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连插针的空隙都没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脂粉味和一种名为“焦灼”的气味。
“让让!让让!”
“别挤了!踩到我脚了!”
“前面到底出榜了没有啊!”
人群的喧嚣,几乎要将贡院的屋顶掀翻。
许清个子不高,在人群中被挤得东倒西歪,他拼命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却只能看到无数晃动的人头。他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苏铭站在他身后,神色平静,高出半个头的身高让他能越过人群,清晰地看到前方的一切。他的灵识早已散开,将皇榜上每一个细小的墨字,都映入了脑海。
“咚——”
一声锣响,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
一名衙役走上高台,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拖长的、毫无感情的语调开始唱名。
“大兴朝丙辰科,云朔府乡试,中试举人榜!”
“第一百二十名,安化县,孙德才!”
人群中发出一声压抑的、不敢置信的惊呼,随即是一个中年男人喜极而泣的嚎啕。
衙役面不改色,继续念着。
“第一百一十九名,府城,赵……”
每念出一个名字,人群中便会爆发出一阵小范围的骚动,夹杂着狂喜的呐喊与绝望的叹息。
许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唱名过半,依旧没有他和苏铭的名字。
许清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第七十三名,青石县,苏铭!”
当这个名字被念出来时,许清猛地一震,扭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苏铭。
苏铭只是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个名字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完美。
林屿在戒指里差点拍手叫绝。
漂亮!这控分技术,简直是艺术!精准地卡在中间偏后的位置,既能稳稳拿到举人身份,这波操作,我给九十九分,少给一分是怕你骄傲!
唱名还在继续。
许清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第十名,河阳府,张敬修!”
“……第五名,金州府,李长庚!”
当念到前十名时,人群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来了。
“第四名……”
衙役故意拖长了音调。
许清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第三名!亚元!青石县,许清!”
“嗡——”
许清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他只觉得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几个字,在他的耳边反复回响。
青石县,许清……
亚元……
他中了!
而且是第三名!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山洪暴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苏铭一把扶住了他。
“许兄,恭喜。”苏铭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将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许清回过神,一把抓住苏铭的胳膊,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眶瞬间就红了。两行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十年寒窗,书摊旁的孤灯,指尖的墨茧,父亲鬓角的白发……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回报。
周围,投来了无数羡慕、嫉妒、惊异的目光。
一个青石县,居然同时出了两个举人,其中一个还是亚元!
“第二名!经魁!府城,钱文柏!”
“解元!府城,魏子昂!”
当“魏子昂”三个字被喊出来时,人群彻底沸腾了。
“魏公子!是魏公子!”
“不愧是通判大人之子,十七岁的解元,前途无量啊!”
只见人群中,被众人簇拥着的魏子昂,在一片恭贺声中,矜持地抬起下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他享受着所有人的瞩目,如同站在山巅的王者。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看到同样被众人关注的许清时,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
至于苏铭,没有在他目光里停留超过半秒。
在他的世界里,一个排名七十多的普通举人,连让他记住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苏铭坦然地接受了这份无视。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
当晚。
“苏兄,”许清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解,“以你的才学,绝不该只在七十三名。”
他心里清楚,苏铭在经义策论上的见解,远在他之上。
“许兄说笑了。”苏铭神色淡然,“科场之事,本就七分才学,三分运气。我能上榜,已是侥幸。倒是许兄你,实至名归,为我青石县大大地争了一口气。”
他顿了顿,看着许清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再说,解元之位,未必是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日魏子昂有多风光,明日他要面对的审视和诘难,就有多严苛。你我这样,居于中游,反而自在。”
许清愣住了。
他看着苏铭那双平静如古井的眸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这位朋友。
他还在为名次而或喜或悲,苏铭却已经跳出了这个圈子,在更高的地方审视着全局。
这份心性,这份格局,远非自己能比。
……
三日后,鹿鸣宴。
宴设于府衙后花园的“闻涛阁”,由云朔知府亲自主持,宴请本届所有新科举人。
闻涛阁临湖而建,雕梁画栋,飞檐翘角。阁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侍女们穿着统一的粉色纱裙,如同穿花蝴蝶般,端着一道道精美绝伦的菜肴穿梭其间。
空气里,弥漫着佳肴的香气、美酒的醇香和名贵熏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苏铭和许清被安排在中间的一桌。
许清作为亚元,座位靠前,紧挨着几位府衙的佐官。
而苏铭,则被安排在了这一桌的最末席。
宴席开始,知府大人说了几句勉励的官样文章,众人齐齐举杯。
很快,气氛便热烈起来。
官员们纷纷离席,端着酒杯,走向那些他们看好的“门生”。
魏子昂、钱文柏、许清这前三名,身边围满了人。
“许贤侄,果然是少年英才啊!”府衙同知钱大人挺着肚子,满脸红光地拍着许清的肩膀,“本官早就听闻青石县人杰地灵,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来,满饮此杯!”
许清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回敬。
“许亚元,下官乃是府学教授,你的文章,我与几位同僚都拜读过了,风骨峭拔,见解独到,佩服,佩服!”
许清被一群热情的官员和学子围在中间,应接不暇,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而另一边,苏铭的面前,冷冷清清。
他乐得清静,慢条斯理地品尝着桌上的美食。
这鹿鸣宴的菜品,确实比客栈的大锅饭强太多了。这道“松鼠鳜鱼”,酸甜可口,外酥里嫩。那道“东坡肘子”,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苏铭的灵识,如同最敏锐的探针,在喧闹的宴会厅里,捕捉着有用的信息。
他“听”到不远处的角落里,两个品级不高的官员正在窃窃私语。
“老李,听说了吗?京里最近,可不太平。”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官员,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嘘!王兄,慎言!”另一个稍显清醒的官员,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此等事,是你我能议论的?”
“怕什么!”那王姓官员又灌了一口酒,胆子大了不少,“我那在京城兵马司当差的表侄,前日来信说,半个月前,北城的一位侯爷府上,整个府邸都被禁军围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听说……是跟前朝的什么‘丹书铁券’有关,牵扯到了宫里的贵人!”
“前朝丹书铁券?”李姓官员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这潭水也太深了……”
“谁说不是呢?所以说啊,咱们这些外放的官,虽然清苦,但好歹安稳。京城那地方,一个不小心,就粉身碎骨了!”
苏铭的筷子,微微一顿。
“徒儿,听到了吧?”林屿的声音也严肃了些,“京城水深啊。看来有别的修士在京城活动,而且动静还不小。咱们以后去了,得把船开慢点,不,咱们得潜水过去!万万不可冒头!”
苏铭点点头,将一块肘子肉送进嘴里,默默记下了这个信息。
宴席过半,知府大人兴致很高,提议众人以“秋日登高”为题,即兴赋诗。
魏子昂当仁不让,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手持酒杯,踱步当场,片刻之后,便吟出一首七言律诗。诗句华美,对仗工整,气势磅礴,引来满堂喝彩。
许清随后也作了一首,他的诗风清远,意境悠长,虽不如魏子昂那般气魄宏大,却也自有一番风骨,同样赢得了不少赞誉。
轮到后面名次的举人时,气氛便随意了许多。
当一个官员的目光落到苏铭身上时,他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在诸位大人与同窗面前献丑。”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那官员愣了一下,也没多说什么,便转向了下一个人。
一场鹿鸣宴,苏铭就像个透明人,从头坐到尾,除了吃,就是喝,没说过几句话,也没被人记住。
宴席结束,众人纷纷散去。
许清喝得不少,被两个同乡搀扶着,他还在对苏铭愤愤不平:“苏兄,他们……他们太看不起人了!”
“许兄,你喝多了。”苏铭扶住他,平静地说道,“无人问津,岂不正是最好的清静?”
他看着夜色中灯火辉煌的府衙,眼中没有半分留恋。
……
回到文安客栈,苏铭和许清商量起了接下来的行程。
“我打算明日便启程,回一趟青石县。”许清说道,“中了举,总要先回家告诉父亲一声,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安顿好家中事务,我再动身赴京,准备来年的春闱。”
“我也正有此意。”苏铭点点头,“我们结伴回去。”
“好!”
第二天清晨,一辆和来时一样朴素的青布马车,缓缓驶出了云朔府城的东门。
车轮滚滚,将府城的喧嚣与繁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车厢里,许清靠着车壁,因为宿醉未醒,很快便沉沉睡去。
苏铭则闭着眼睛,看似假寐,心神却沉入了戒指中。
“师父,回到县学,如何交代?”
周文海可是对他寄予厚望,指望着他能一举夺魁,拿下解元之位的。
现在,他只考了个七十三名。
林屿的声音悠然响起,“在想回去如何应对周文海那老小子?”
苏铭心神微动:“师父明鉴。弟子确在思忖,老师对解元之位期许甚高,此番结果,恐令他失望。”
“失望?”林屿嗤笑一声,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调侃,“他若真因此失望,那这老师,眼界也不过如此。不过,为人师者,面子总是要的。此事,为师早有计较。”
“请师父指点。”
“简单。”林屿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回去之后,你什么都别解释,只需做一件事。”
“何事?”
“主动请罪。”林屿吐出四个字,随即详细解释道,“一见周文海,不必等他发问,你便先行礼,言明自己有负老师厚望,考场发挥失常,未能竟全功,心中惶恐。”
苏铭微微一怔:“这……是否太过被动?”
“被动?这才是以退为进的高招!你主动认错,姿态放到最低,他满腔的疑问和些许不满,就被你这话堵回去大半。他一个长辈,师长,难道还能揪着一个已经惶恐,认错的学生穷追猛打?那也太失身份了。”
“然后呢?”
“然后?”林屿轻笑,“然后你就将府城见闻,尤其是鹿鸣宴上观察到的官场生态、各方势力的微妙反应,以及……你隐约听到的关于京城不太平的风声,条理清晰地向他禀报。重点不在于你考了多少名,而在于你通过这次府城之行,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成长了多少。”
林屿顿了顿,语气变得深邃:“你要让他觉得,他的学生,已经不再是只知死读书的懵懂少年,而是一个开始懂得观察风色、思考进退、有了自己判断的准官员。一个解元的虚名,与一个懂得藏拙、知晓利害、目光长远的弟子,哪个更值得栽培?周文海若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孰轻孰重。他甚至会欣慰,会觉得你比他想的更成熟,更值得投入。”
苏铭听完,心中豁然开朗。师父此计,看似简单,实则深谙人心与权术,不仅化解了可能的责难,更是将一次“失败”转化为展示自身成长的机会。
“师父,回县学后,弟子便依计而行。”
“嗯。”林屿应了一声,随即语气带着一丝戏谑的期待,“为师倒是很想看看,周文海那老古板,听到你这番检讨兼‘汇报’后,会是个什么表情。是吹胡子瞪眼,还是捻须微笑?嘿嘿。”
苏铭无奈师父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
他望向窗外,青石县的轮廓在望。他知道,按照师父的指点,此行归去,非但不是请罪,反而可能成为他与老师关系更进一步、获得更多信任的契机。